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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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立春
太阳初升时，我已到
村口。朝霞灿若霓裳
小土地庙外，衰草一丛一丛
为母亲熬一碗粘粥，煮鸡蛋两枚
院子里的麻雀已飞掠过几回了
檐下燕巢安好，墙边老石碾
安静的像个弥勒。遥想少年时候
我还是一朵槐花
年轻的母亲在灶台上蒸馍
她一会儿看火，一会儿看我
摇摇曳曳。但这个春天
我要长成危耸的崖石，任大浪滔天
它们推呵，撞呵
推呵，撞呵——我不退
也不说。万物复生
温暖的，蓬勃的
愿母亲
愿人间二月
2、雨水帖
应当凭栏远眺，这浩荡
春风，这力透纸背的阳光
正好。麦地呵
我朝圣而来，田垄上
野雉翩翩起舞，桥下河水
潋滟，鱼儿吐出无数波澜
细若黄昏，灿如
盛开的山菊
可有惊鸿悄然一瞥
可有憨态可掬的水兽
在白云下仰卧酣眠
麦地呵，你处子之肌
健康而舒展，你的丰沃
该如何比拟。此后
我将负笈远游。可莺飞草长
山河壮丽，皆不如你
3、惊蛰
再不需孤光自照了
桃红李白，流畅的黄鸟
啼鸣。我也愿肋生双翅
声若雷鸣的，以开风气之先
以慰藉庞大中年
尽管柳丝初解，一场大雪
堪堪消弥，还是无法抑止
轰隆隆的万里潮来
谁作鱼龙漫舞
在麦田里
在草尖上
4、春分帖
静听雨声直到子夜
拂晓时梦到过一只金甲虫
没有耐心的桃杏花儿有些
凋落，之后迷茫盥洗
树巅鸟声啾啾
讲好地去看莺飞草长
我却无法应约回到山中
绿皮火车穿城而过
天空明暗，任云朵涂抹
不要再为一些虚幻的事物而神伤
我时常劝慰自己。胸腹间滋生的雷电
应当轻轻掐灭。应当登高一呼
纵使哑然而止
不要再站成一穗麦子
任故乡重复研磨
5、清明帖
春鸟之婉转宜发。宜在雨天
凝望翠绿的树芽儿。胸中默记
不可语含讥讽。不可在踏出旅馆的时候
踏住门槛。不可登高远眺，露出些许的烦忧
路过小桃树的时候轻轻寄语：不可开出白花
不可独醉独醒。不可藐视鼠辈
不可轻易言不由衷
满室空空如也。笔尽抛
书半掩。轰隆隆的运煤专列
在旷野中呼啸而去。此时此刻
宜寒食。宜化虹
但不可俯瞰着蓝色的地球仪两眼迷离
不可登山。不可干咳
岁月忽已晚。努力加餐饭
切记。勿以为念
6、谷雨
铁路中学于晨曲中
崭露头角，一声声布谷
似乎在诉尽平生的怅惘
而天空也逃不出它们
修长的双翅，多像暗流涌动的
混沌。雨前，万物务虚
山川寥廓，我是汗涔的
老农，也是空归的渔人
我胸无波澜，管它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管它蠓虫儿新来叩问
撞得风烟滚滚。还是要宽恕
一恕我不是我
再恕鲜衣怒马抵了尔的万古愁
7、立夏
此后，依旧山高水长
我将化为一根残烛，努力燃烧
燃烧。此后，我将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展翅，拿云
轻车而熟路。要等莲叶上
第一声笨拙的虫吟拯救乡愁么
我愿意独自在电闪雷鸣中
分蘖摇曳。夜泊孤舟
静听野寺钟鼓，我的白帆
荡荡，你怎知我不是我
我不是我。我是山头雪
楼头鹤，马头空铃
且在南中国肆意的墨泼里
我还不是我。我是
琵琶，最擅裂帛
8、小满记
论一个中年人的垮掉
必将自另一株小麦的及冠开始
太静沉默舔食，五月之风
直冲楼顶，虚假的鞭炮声
已经响过第二轮了。他们讲
今年雨水未必丰沛，因为树巅
鹊巢远眺，愈显缥缈
往岁母亲重病尚未加身
此刻便要喃喃着清扫仓廪
汗密如云，又会拿起电话来
嘱我，忙便不要赶回
不胜唏嘘。忍不住拂一拂镜旁的
铜铃，其声清越，一一印在我心
垮掉是一种常态，仿佛不过是
想一想，等到鼓角争鸣
什么都要还魂
9、芒种帖
稻矣
麦矣
我们猬毛高耸的一生
其实要多崩溃，就有多崩溃
始终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数不尽的风霜雨雪熬过了
不曾想到，炽烈的阳光下
我们命运依然是利刃加身
我们祝世间万物
如梦初醒。远离
疾病，动荡
纵使虚度光阴。我们祝
天尽蓝，云尽白
我们还是那个少年
剑光缭绕
歌喉宛转
10、夏至帖
还听不到蝉鸣，天空
终于晴好。刚刚插过秧的水田上
白鹭不时掠飞。逶迤的山势
愈显抽象，这就是我现在
可以为你大略描摹的一切
我依旧是那个不敢登高北望的旅人
昨夜依旧梦多而潦草
流莺曾叫过几回，拉起窗幔
东方渐白，树枝晃也不晃
那时候的静谧就挺好，万古惆怅
仿佛释放于一瞬。我一直在阳台
伫立，我将是故乡的
最后一穗麦子，我并非离群
索居。我同时还是云，这是秘密
11、小暑帖
堪堪到了梅雨之尾
满眼一片昏黄，间歇性蝉噪
由远及近，耳中如群虎嬉戏
那么说，该开的荷花也都开了吧
绿盖弥天，姮娥漫舞
更似有不知名的神祇
在洗涤山色。但问樵夫何在
盘旋的鹰隼巢归何处
此后，我将不再耽于期念
而致情怀耿耿
如火如荼
12、大暑
我将落草为萤
我的翅膀一扇动
便是漫天风云震荡
手攥雷电的人
大雨瓢泼的人
我将重归我的
村庄，仰望茁壮的谷物
家园静寂
万木安祥
13、立秋
还有寥落槐花
蝉噪得有气无力
故乡又一年的夏日将在一场
盛大的葬礼中尽成过往
僧道俱至，露水微湿
威猛的狮吼填满虚空
多少世代
因死而死
我膝下的泥土
有热血喷薄
有火与
水
14、处暑帖
老虎们顺流而下。老虎们在月下
红得像一群疲惫的灯笼
坐在湖边拨弄水草的时候
风拂荷叶，游鱼乐而不忧
我在这儿恍如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尽情
倒立，时不时围坐似罗列的诸峰
尽情地说服蟋蟀，可襟期重抱
可入我古典的床后。不曾长醉
未醒，失眠夜统辖着南七北六
一十三省，到处都有我
五千年的涂鸦。我终将
是我，推开胸间的波澜重看
天地轮转，五谷丰登
15、白露帖
那些曾让人奋不顾身的事物
都败于中年之陡峭
特别是晨起对镜剃须的
一刻，如当空雁叫，百感而交集
终于拎得出一副冷心肠了
大凡可以割舍的，一定要趁早
你看窗外群山巍峨，草木叠叠
重重，在这举目无亲的南方某省
某个秋风吹拂的小小煤城，电厂烟囱
似剑戟般林立，其下大河汤汤
而芦苇摇白，天阴渐雨
方才宿鸟惊飞，一只只
皆是攒心的箭矢
16、秋分帖
鸡鸣。叶落
朝云薄如蝉翼
旧梦之间的昏聩堪堪剔尽
铁路中学的上课铃已仓促响起
李太白曾捧心寄语——你听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你听，金家岭的鸟群“轰”地一声
从巨型摩天轮上呼啸而去
龙眼湖的芦苇俯腰好大的一个
深躬。残荷的圆盖都破碎了
但天平上昼与夜的
砝码，像同种命运的双生子
不偏不倚，平分秋色
唉，流矢入我胸
我家沧海边
便让我以最浩瀚的汹涌
来酝酿一场万年的白雪
五千年我钻木取火
五千年展翅为鹏
17、寒露记
斗指戊
雀为蛤
不悲时序，翻捡出带袖的
长衣。一个上午埋首于数字
与表格，直至铁路中学
浩荡的《命运交响曲》流水般响起
做一个纯粹的人
做一个清朗如斯连雁叫
也不忧心的人
纸片般的前生翻过
往后要面若远山
胸若冰壶。要多爱一爱自己
再添上万径人踪
头悬大雪的某个趔趄
18、霜降
小麦还未尽播。母亲的痴怔
愈来愈重。麻雀们
在窗外“轰”地飞走了
一个人的四十六岁
不能死，又不得活
但鼹鼠偏说，“收藏”
“收藏！”网线上的露水晶莹剔透
满地的衰草灰气缭绕。“倒了碾子
砸到磨“，想起外公的口头禅
恍忽已二十二年，如白马
如黄鹤。但鼹鼠偏说
“收藏！”“收藏！”
母亲呵，你看一看我
再关心一下粮食
19、立冬帖
我愿意继续给出假设
不止于雉入水为蛤这种荒诞的
事情。譬言我眉间涌动的大雪
譬言我扛鼎半生终于为之“折腰”
我愿意听你们炉边夜话，一句一句
内敛十足。我甚至已经愿意
捧腹大笑了，灯为引，霜为药
黄叶纷纷落落。那么，此后
曦光渐重，那一轮喷薄的大日为证
万物依旧生长，地底熔岩的
喘息声恍如虎啸。轻衣单骑
满目云烟，任江涛滚滚
我还是我。我会好好的
20、小雪帖
大半日陷在一堆堆的表格里
左冲右突，阳光对此不闻不问
唏嘘。当此时节，最提不得“雪”字
清清冷冷的公寓里，树影胡乱
摇曳。铁路中学的钢琴曲忽而
奏响，无数个贝多芬端坐枝头假寐
落叶如蝶，也如前世的信札
不忍卒读的，包括灰蓝的天色
窗左有几朵云，窗右也有几朵云
然而，此刻群山无比巍峨。我从不晓得
在峰峦的那一面，到底有些什么
21、大雪辞
冷水敷面，孤鸟欲下
未下，煮一壶昂扬的
大提琴练习曲，小巷里的中学生们
明显加快了脚步。还是没有霜气
纠葛的江淮朝色，树影婆娑
落叶也婆娑。耳中似有
乱蝉齐鸣，数十年以来
悄然长大，不分寒暑
不舍昼夜，想鼓噪就鼓噪
想沉默就沉默，以致于
我已经将之视为光怪陆离的一部分
而忽略。不止如此，我还在胸膛间
豢养了大群老虎。老虎不嗅蔷薇
老虎会在漫天大雪中
砸烂枷锁，重遁山林
一群老虎的眼睛是白的
我要给它们加上一点黑
嘘！再加一点点
22、冬至
苗麦霜气初解，在升腾的
云霭上，世界一片通明
我本来是拟在“鹿角”与“蚯蚓”之间
做些文章的，可宣惠河两岸的衰柳
把头低垂，水流缓缓流动。即便是
片刻之凝视，又勾起无限的乡愁
母亲已不能爽利地包一餐饺子了
于是在后备箱里备了几斤。甚至
食量也大减，但今日她却格外清醒
“花这个钱干嘛！”心脏像被什么东西
猛然击中。群雀低掠，村庄静寂如幽谷
年画里几条鲤鱼轻轻游过头顶
23、小寒
小教堂的铁十字
在雨中逼近。山影遥遥
如隔世之梦，曾想过
手擎一只白鹤
俯瞰这尘世毫纤
而天色灰暗
松针簌簌落下
撑伞的女子轻轻打了
一个哈欠
还是凭栏吧
继续务虚
继续对着四溅的水花说
今我来兮，车马辚辚
24、大寒
我说过。我终究是冷的
冷到就像一块万年不融的
坚冰。真相不过如此
虽然山里的梅花早就盛开
鹰隼日日盘旋于头顶
可还要拿春天这样的字眼儿
来蛊惑么？我是冷的
即便水火消磨
更多的流矢来攒射。但那时候
我也很沸腾，汹涌澎湃
我也曾有很好的触角
摸摸这，摸摸那
直至命运猝然成型
彼刻阳光明媚，不幸将我
裹挟。我已永逝
也将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