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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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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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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记

你不见嘛,再过九个小时,或许复是一轮红日,光芒万丈。

                                             ——节选

1

宛若许多影视剧里常见的桥段,深夜里的体育馆像一只庞大的怪兽,又森然又肃穆。

几乎所有的窗子都黑黢黢,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远处发黄的灯光却教人企及不起来。老杜有句,“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送韩十四江东觐省》),然而此刻借用,韵味契合,景物则迥异。黄牛呵,白马呵,峡呵,江呵,皆在想象里。唯有树影幢幢,东摇一摇,西摇一摇。

也有行人悄然经过。也有甲壳虫一样的小轿车在广场上转个圈圈。但自由是他们的,宁谧却是某人的。彼此相映成趣。彼此格格不入。好奇怪,白日里擅长的梦境,到而今,一个都做不来。枯坐如松,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伸出来夹了夹,哪来的烟火,万籁俱寂。

那晚凌晨前的腹稿只有八个字:人间美好,劈面一刀。

 

2

人间当然美好,这个论题毫无挑战性。

可是,两千里地跋山涉水时的颠沛流离不美好,三十六个小时蜷缩在大货车的副驾驶上,狼狈焦灼;一个人子夜时分坐在空荡荡的手术室外也不美好,走廊的过道上,连一只蟑螂也不曾爬过,白大褂的绿大褂的影子探出身来,招手通告或问讯,模糊如天使。

后来在极富味道的病室中做了惊弓之鸟,不敢咳,不敢睡,手机闹钟以二十分为一格,抬头望吊水,低头望便盆,冷冷的夜,冷冷的地,无比热望地躺下去,大脑空若鸭梨。病者常常不分朝暮,唤你时是一块毛巾,一杯热水,又或什么皆不是,仅仅是臆语。熬到第十五个昼夜,忽觉身轻如燕,难道是蜕了躯壳,封了神?倚着墙壁慢慢蹲下去,涕泪横流,忙用双手蒙了脸。

 

3

鲁迅先生在1931年时写下七绝一首,名唤《答客诮》: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早年颇觉这诗句出自先生,真有些怪异。无它,“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在斗士的笔下,即便如孔乙己、阿Q们的孱弱,都来得剑意纵横。幼年时,江湖客来村里表演口吞宝剑,那样勇敢的“舍生忘死”,然后竟是讪笑着拍打着家家户户的门环,讨一茶缸粮食,讨上一毛钱。

三十年的执拗,到了四月底小儿小长假归来,竟忽而破了防。一月不见,这边老母亲刚出了院,那边班级群里公示了放学时间。早上急急去肉店买了排骨回家炖上,提前到学校门口,眼巴巴地等呵等。过去一群学生不是,又过去一群学生不是,再看看,那小子正迎面走来,跟旁边的孩子聊得火热。一声“爸”哟,差点让那个故作严苛的老父亲潮湿了眼眶眶。

 

4

家里窗子的防护栏上有野斑鸠栖居。开始时是一只,后来变成了两只。

两三年的相安无事,它们壮大了胆子,不似早先,不可凝视,不可轻轻逼近。

其实,再美的风景看惯了,也就那样。野斑鸠“咕嘟”、“咕嘟”地啼鸣,渐渐不再稀罕,不过,偶尔在诗句里带上两笔,没承想,有诗友就来揶揄,说今天野斑鸠,明天野斑鸠,要不要换一个?但是呵,人家写个实,难道如此“民怨沸腾”么。

台湾作家林清玄说,“三流的化妆是脸上的化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化妆。”带上两只野斑鸠,给生命化化妆,到底怎么了?(慈祥的笑意布满沟壑深深的额头。)

不像海子的那种多维立体的文风,林大师的字,清新幽远,说不上不喜欢,也说不上太喜欢,反正不抵触,不绵缠。

 

5

若道这一度北归南返,恍惚月半,近乎死过一回,一定又被相熟的友好“斥”之为矫情。

本来嘛,没死就是没死,活蹦乱跳的,何来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一时语塞吧。自家事自家知,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个人间,永远是你说真话时,他来逗逗趣,瘪瘪嘴。莎翁曰,“To be, or not to be - that is the question”—— 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而今识尽愁滋味”,万事到头休休。

没来由地又忆及历史上著名的寒山拾得问答。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稽首文殊,寒山之士;南无普贤,拾得定是。所以呢,既然没有两位大师的大智慧,随波逐流了也好,什么生呵死呵,少拿出来恶心人。

 

6

南返出站,第一件事情便是防疫检验。先是核酸,复是抗原。尽管费时甚久,却觉得真是好放心的样子。路上的士司机说封了一个多月,又有些店铺在转让。

公寓里冷冷寂寂,打开冰箱,一片狼藉,那场景真可谓“令人作呕”。原来一个半月前离开时疏忽间拔掉了插头,冰箱摇身一变,成了暖箱,能坏的东西全部坏掉,里边稀汤寡水,惨绝人寰。

无非是从头再来。无非是痛定思痛。两个多小时洒洒扫扫,下楼取快递时,暮色沉沉,圃子里的蜀葵开了花,月季也开了花,自然开花的还有石榴,姹紫嫣红,姹紫嫣红的,可是,皆皆妆扮给了瞎子看。

垂首来去,神游物外,可乎?

可也。

 

这世上最悲壮的事情,莫过于满身伤口。

而更更可悲壮的,又莫过于哪怕满身伤口,还要穿戴整齐,流水行云。

其实活着就好,就有希望。

你不见嘛,再过九个小时,或许复是一轮红日,光芒万丈。

那到底惶急个什么,犹疑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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