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盛。公猫母猫日夜撕心裂肺地嚎叫。而在各种鸟儿的鸣啼中,唯有斑鸠最郁沉,咕咕复咕咕,意味深长——原来与故乡比起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迥异。万籁俱发,这个情境似乎特别契合白诚仁先生原作、陈钢先生改编的那首《苗岭的早晨》。
如果不是深入探究,对两位音乐大师,恐怕只会停留于此,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敢谓之举一反三,却也称得上寻幽入微,起码当时勤勉,至于后来的健忘,那就是克服不了生物性衰退了。顶顶有名的,白诚仁先生的作品还有《小背篓》,陈钢先生的则是《梁祝》。是否有一些恍然大悟的感觉呢,在美食类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里有一句台词记忆犹新,“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历来“鸿篇钜制”的面世,于艺术家创作时而言,更像是信马由缰。
艺术家们最痛楚的莫过于“死后哀荣”,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杜甫,安徒生,梵高,梭罗,海子,王小波……比较倒霉的要数李长吉(李贺),在人生短短二十七年的履历里,几乎可以用他自己的名句“黑云压城城欲摧”一言以蔽之,不得志,不屈服,“瞧悴如刍狗”。后人以“诗鬼”相称,堪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齐名,留下佳作也极多,择选一二,譬如“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旧唐书》评价长吉,“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新唐书》也道,“辞尚奇诡,所得皆警迈,绝去翰墨畦径,当时无能效者。”
然而,有什么意义呢,对于已然无知无觉的李贺来讲,困顿至死,魄散魂飞。李商隐曾作《小传》记贺轶事云,“恒从小奚奴,骑巨驴,背一古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所见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什么叫苦吟疾书,什么叫呕心沥血?长吉以示之。洛夫先生这样形容,“石破/天惊/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这时,我乍见窗外/有客骑驴自长安来/背了一布袋的/骇人的意象/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已挟冷雨而降”,“嚼五香蚕豆似的/嚼着绝句。绝句。绝句。/你激情的眼中/温有一壶新酿的花雕”。莫(洛夫)先生的诗意画面感极强,仅仅“雨中有客骑驴”六字,若付与丹青国手,就已是了不得的神来之笔。
写诗读诗近三十载,阶段性地,有过许多仰之弥高的“偶像”,而又不断坍塌,数落到今日,当世之上,古诗词中余叶嘉莹先生,现代诗中则首推洛夫。洛夫先生逝世第四年,因为在某个抖音文化号中看到人家评说李贺,继而提及先生的这首《与李贺共饮》,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洛夫那批人,无论是周梦蝶,余光中,又或是痖弦,因为没有断代的悲剧,十分自然地由中国传统文学拓展到现代诗领域,土壤肥沃,家国情怀,不似今日之“诗者”,来路飘忽,水源枯绝,可笑到分行即“大作”,且复急急乎到处自荐——万丈高楼平地起,哪来的空中楼阁。更不消说那些羊羔体梨花体乌青体屎尿体了。
万籁俱发,应须涵盖巷子口的叫卖声,楼上的电锤声。此城大疫初过,封控的日子火了小区内部的生活保障体系,什么时候开始,巷子口多了一家包子铺,一家油条豆腐脑。前日去点油条一支豆腐脑一碗,不想先后出现头发两根,那一刻翻肠倒肚,呕之不出,遂视之为“大仇”,就此决裂。至于楼上的电锤声,以往总写四外电锤声如何,此番真真到了头顶,便又是另一番焦灼。它轰轰隆隆,震得屋顶尘灰四落,一日两,两日三,前前后后已有十来天,人家还刻意地分出了清晨,不过,中午就没有那么严谨了,赶工期赶到极致。于是,终于有一次废砖瓦砸坏了玻璃,楼上邻居来表达歉意,才蓦然觉得这“圣人”确不好为之,急也急不得,躁也躁不得,人家态度可亲,又联想到工人们挣这个苦钱不易,能说什么呢,唯唯而诺诺,你好我也好。
半小时前取来邮件一个,是银冰兄(孙银冰,《白洋淀》主编)寄来的今年第一期的样刊,收录拙作《云浮记》《寄人书》《斜阳下》三首。银冰兄这一点颇难得,一直在微信朋友圈选稿,不然以某人惫懒的性子,两年来不投一稿,哪有刊物可上。一八年前有六年,二一年后近两年,稀里糊涂的八年就荒废了,写了那么多,一到投稿便烦厌,明知道这是恶习陋习,到底是妥协下来了。顺其自然嘛,在能够左右的范围内,使使小性子,便使使小性子好了。人生那么多无奈,难得放肆一两回。
最后之最后,有两个建议:一是现代“诗人”们,多去接触一下传统文学。二是古诗词作者们,不妨多读一读李贺。
心非明镜台,何处不尘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