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日的暮色,会具备何等迥乎的意韵呢。
也许是烧烤店铺里滋滋的油烟。也许是油炸花生米千篇一律的魔力。也许是小酌而已的相对无言。也许是的士司机用最冷漠的气质说出最滚烫的肺腑之语。
也许任何情景都不是。千帆过尽,寥灯落落,踏着一地斑驳的树影归来。身后的霓虹弃了它,不远处小火车低低的哞叫弃了它,拾级而上,窸窸窣窣地摸出钥匙,披着满身的苍茫进屋,娴熟地带门,然后如释重负地把自己摔进冰冷的木沙发。多像惊悚片里孤独的杀手,在昏沉的氛围里舔伤续命。前天赶过两篇稿子,敲敲打打五千多字,手腕上竟似隐隐约约除了锈,现在,哪怕是抓起鞋架后的哑铃,相信都会分外矫捷。想着想着,困意如潮,渐渐退去,小巷里过往的车子照亮窗上的玻璃。楼前楼后,石榴花正火辣辣地绽放着,视频里的二憨哥捋了半篮榆钱做窝头,而宿鸟是真的会一声长声短地此起彼伏,你说这是百无聊赖么,怎么可能呵,在三千多个同样静谧同样空旷的羁旅中,这算得上什么呢。有过吞药镇痛的岁月,也有过失望透顶的岁月,慢慢地由绕指柔化成了百炼钢,一般五味心肠,如今可谓是强大到极致。
夏目漱石说,“在不知道事物真相之前,特别想知道它,而一旦知道了,反而也羡慕起以不知为荣的过去的那个时代,常常会痛悔成为现在的这个自己。”对于类似的情结,王小波吐槽的则更俏皮,“很不幸的是,任何一种负面的生活都能产生很多烂七八糟的细节,使它变得蛮有趣的;人就在这种有趣中沉沦下去,从根本上忘记了这种生活需要改进。”所以,由此而想到米兰·昆德拉最负盛名的那部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不得不佩服译者独到的功夫,这名字翻得绝对是神来之笔,以老李(李云龙)的经典台词形容——你他喵(娘)的真是个人才!世俗的真相便是死去活来,社会动荡的日子如此,天下太平的日子亦是如此。世俗其实不能以“负面”或者“有趣”来简单二分,在这个层次而言,王小波同志着实是一个单纯的人儿。
楼前楼后,石榴花正火辣辣地绽放着,司空见惯这个句式的读者们,需要暂且忍上一忍,写实便会显得拖沓,又不能做到朝游碧海而暮苍梧,继而,还有最近用得第二多的另一个成语:坐井观天,大概也是相仿佛的出发点。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在一种生活况味里呆惯了,比较难于“脱胎换骨”,宛如回到故乡,文字中频率超多的则属野斑鸠呵,麦地呵,母亲呵,杂草呵,虽然几无新意,起码是忠实于“事物的真相”。于是,神游物外,再次联想到史铁生先生,在他所有的作品中,一直念念不忘反复回响的,仍然是第一次读到的《我与地坛》,那些愈是波澜不惊的话语,愈是不忍卒读——“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等待的是一个双腿瘫痪的青年日日来到园子里吁生嘘死么?便像幽幽的夜色笼罩下的舜耕山与龙眼湖,它们也是历尽沧桑地那儿等待了四十多年,等一个人来坐井观天?夜色笼罩的,尚可加入许多的元素:小麻将馆,爬山虎,地球仪,某某学堂,蜀葵,月季,棕榈,小儿麻痹症店主,隔壁鼾声……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人面对着地球仪想入非非了。看呵,这儿是西非的马里,这儿是印度的海得拉巴,这儿是太平洋上的马克萨斯群岛,这儿是南极威尔克斯地。“这儿”哪儿都不是,这儿不过是南中国安徽省一个皖北小城某条街道某个老旧社区的小小公寓,一张锯末木沙发上坐着一个举世皆醒也不醒的北地行客。
半小时之前,大排档里高朋满座,旁边烧烤屋的老板送来串串儿,赶忙拉住人家,让他亲眼着微信支付完成。一边拨拉着黄瓜拉皮,一边茫然四顾。特别抵触李太白“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那个境界,并非酸葡萄心理作祟,而是生来爱自由,极怕各种拘束,于是,活来活去,平时的大半“应酬”尽成了熟人场。但凡有聚,总得去觅一爿小店,几个人坐到地老天荒,主人家靠在柜台下拨弄手机,不驱不赶,不厌不烦,不似在酒店华堂,服务员催了一次,又催一次。喜欢大排档中的烟火气,大疫之年,门外菜市街人潮汹涌,该是多么难能可贵。
返程时的士司机年龄相当,很闷骚的那种。然而,一提及生活的纷扰,也是唏嘘不止。但在他江淮官话的字里行间,足可证明那种高度的责任感,要不然,何苦来跑这个夜班。寥灯落落,踏着一地斑驳的树影归来,瘫坐半晌,起身烧水泡茶,摁一摁腰椎处隐隐的凸起,痛耶非痛,海明威不是曾振振有词地大发感慨嘛,“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最后,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坚强的地方。”
然而,似乎他的理论并不适用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