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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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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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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生淮南

我们动辄谈“人生”。动辄谈“磨难”。

其实,就是你恰好在那个时节,经历了那些事情,余无可言。

                                                ——笔者

 

1

孔府酒家其实只是新淮菜市场西首路南一个很小的苍蝇馆儿。小馆子的成员颇简单:母亲,儿子,儿媳。母亲帮忙,儿子是承了父业,兼任厨师,儿媳又采买又跑堂。

所以,谁算老板娘呢,大概是母亲。儿子憨厚木讷,儿媳过门日子尚浅。这种组织架构说得通俗点儿,大家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所以,有时候母亲不乐,又或儿媳耍耍小性子,都以不影响生意为红线。儿子烧得一手好菜——到底淮南菜属于什么菜系,好是费了一番功夫考证,结果众说纷纭一片模糊。谓之淮扬菜者有之,谓之徽菜者有之。淮扬菜与徽菜尽属传统八大菜系,淮扬实指淮安扬州,而徽并非是指安徽,而是古徽州。淮扬菜偏清淡,徽菜偏咸鲜,那么单论淮南菜的口味呢,竟然平分秋色,菜品不同,风格各异。结论则是淮南菜兼得二者精髓,又有鲁菜与川菜的影子,称得上是自成一家了。

因而,凡事不可走马观花想当然耳。馆名亦然,大多数新食客的第一印象会觉得这家小馆子可能是孔府家酒的代理,实则谬之千里。人家姓孔,老老板取名孔府,当取生意兴隆光大门楣之意。老老板既殁,小老板继任,小馆子的生意属实更加红火。

孔府的菜,味道没得说,色香味俱全,且有独到之处。最得意的是他家的草鱼,无论红烧清蒸,都足堪下饭,特别是让一个不太喜鱼腥的北方人,乐此不疲,可见功力之精湛。断断续续,在他家盘桓了数载,每每黄昏日落,约几个友好一聚,去得久了,连座位也已固定。他家的醉虾首屈一指,新鲜的河虾用清水泡一个上午,佐之酱料若干,围而啖之,个中味美,难以言表。又有时候,提前电话打过去,煲上一只肥嫩的溜达鸡,届时再点上几个小菜,天南海北,宾主尽欢。

苍蝇馆儿非贬义。一是指设施简单,二是指味道上佳,三是指经济实惠。孔府酒家这三样,一样没落下。老旧的门面,底上两层,大部分半成品菜,就在案板上罗列,桌椅板凳,满满的年代感,大约是壁纸实在看不过眼了,才重新“装修”一次。说到经济实惠,确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主菜老母鸡,草鱼,排骨,红烧肉,配上荤素炒菜及凉菜,十个碟子八个碗,酒水自带,三百大元上下浮动而已。

后来,疫情汹汹涌涌地来了,大家聚得少了许多,而又虑及环境卫生的因素,不得不必须有些收敛,小馆子慢慢变成一种旧忆,美好而遥远。

 

2

言淮南,则必言《淮南子》;言《淮南子》,则必言刘安。

淮南王刘安的巨型雕塑,就在淮南火车站广场高高耸立,跃马横刀,霸气侧漏。

且看太史公怎么评论其人其事,“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人在帝王家嘛,波谲云诡,要说不生一点点想法,那是骗鬼。天潢贵胄,钟鸣鼎食,可能是普通民众累世之妄念,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最是这帝王家,一语“谋逆”, 倾国殒命。

刘安者,何许人?汉高祖刘邦之孙,淮南厉王刘长之子,汉武帝刘彻之堂叔也。初为阜陵侯。孝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封为淮南王。这个刘安可不是纨绔子弟,相反,史载其刘安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不喜欢嬉游打猎,很注意抚慰百姓,流誉天下。曾招揽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其中有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世称八公)及大山、小山等等,在其主持下编写《鸿烈》(后来称《淮南鸿烈》,又称《淮南子》)。仅内书(篇)《淮南子》便有21卷,而《外书》甚众。又有《中篇》8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20余万言。著《离骚传》, 献之武帝。

《淮南子》在继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础上,糅合了阴阳、墨、法和一部分儒家思想,但主要的宗旨属于道家。“鸿”是广大的意思,“烈”是光明的意思。世人总谓道家无为,不独是刘安一人,历史上,有汉,有唐,有宋,有明诸代,帝国初创之际,都提倡修养生息,无为而治。结果是“无”着“无”着,便荒腔走板,杀伐四起。于是,在伍被等智囊的撺掇之下,治学甚优流誉天下的淮南王刘安终于反了,而后事败自刎。

淮南市西有八公山,淮南王刘安与八公学仙、炼丹于此,故后人以八公名之。除了《淮南子》,刘安的另一功绩便是在炼丹求仙的过程中,阴差阳错地发明了豆腐。刘王爷还是妥妥的成语大王,譬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譬如“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譬如“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譬如“道至高无上,至深无下”……自中析辨,呼之欲出。

 

3

在西汉的皇室宗族中,文治一域,可不独是淮南王刘安青史留名。刘安伏诛后45年,另一位鼎鼎大名的文科大佬刘向呱呱落地。刘向,原名刘更生,字子政,汉楚元王刘交(汉高祖刘邦异母弟)之玄孙,阳城侯刘德之子,经学家刘歆之父,中国目录学鼻祖。

刘向曾奉命领校秘书,所撰《别录》,为中国最早的图书公类目录。先后编订《春秋谷梁传》《新序》《说苑》《列女传》《战国策》等书,《山海经》系其与其子共治。刘向自己也著作甚丰,传有《九叹》等辞赋三十三篇,大多亡佚。之所以提及刘向,除了虑及其与刘安之出身功业,还有那个著名的典故“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语出刘向著作《晏子春秋》,而非刘安的《淮南子》:

 

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王曰:“缚者曷为者也?”对曰:“齐人也,坐盗。”王视晏子曰:“齐人固善盗乎?”晏子避席对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王笑曰:“ 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

 

恐怕这也是历史上有关“地域黑”的最早的段子。楚王一句“齐人固善盗乎”,可眼熟乎?真的画面感十足呢。遂之“避席对曰”的晏子反唇相讥来得老辣快意——老百姓在齐国不为盗,为什么偏偏到了楚国就盗了呢?难道是楚国的水土滋长盗匪么?楚王大汗。

 

4

十数载前赴淮,心里的印象大概止于《淮南子》与“橘生淮南”罢。

印象宏大而刻板。其时甚至仓促到没有好好百度一下淮南的风土人情。风尘仆仆地来了,才稍作了解,大吃一惊,原来人家淮南是家里有矿的。这里的矿字不加引号,自然实指。人家家里真有矿,别看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西部地级城市,淮南煤矿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便已被纳入全国五大煤矿之列。据统计,淮南煤田远景储量444亿吨,探明储量180亿吨,占安徽省的70%,占华东地区的32%2011年煤炭产量已达到1亿吨左右。

数字仅仅是一种静态修饰,其背后的历史沿革与气势磅礴,唯有设身处地,才能感同身受。淮南煤炭的最早开采可以追溯到13世纪的南宋与元代,清末民初,才有了现代意义上的矿业萌芽,后来民国初年,南北双方达成停战协定,局势趋于缓和,由林文瑞等发起集资,恢复大通矿生产,并建成第一座近代化矿井。此后二十余年间,国民政府赖之以为重要能源基地的淮南矿,于1938年易手于日寇,倭寇残酷压榨血腥迫害之甚,至今犹有淮南万人坑纪念馆可以佐证。大约七年前拜谒,枯骨累累,重重铺地,实教人目眦欲裂,悲愤不已。

从抗战胜利,到全国解放,淮南采矿业走上了蓬勃发展的快车道,六十年沧海桑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淮南交通便利,兼是鱼米之乡,一度富庶程度,傲视江浙,这个牛是吹得起的。年龄稍长点儿的淮南市民,皆会十分怀念淮南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矿业兴盛,带动了各行各业的发展,以他们的话讲,当时电厂,机厂,酒厂,纸厂,纺织厂,奶粉厂……鳞次栉比,极富冲击力。

可历史嘛,起起伏伏,十数载以来,淮南矿业的阶段性调整,与其说是经营问题,不如说是国家的宏观调控问题。煤就在那儿,储量依旧是天文数字,但因为采煤成本煤碳质量等等的综合考量,多多对外采购,压减国内生产,短痛而长慰。

只不过呢,短痛便意味着人员分流整体收入萎缩,战略蛰伏期的淮南,路漫漫其修远兮。

 

5

一度写舜耕山,写老龙眼水库,写寿县古城,写焦岗湖,写到自己都觉“内卷”。

在淮的十数载间,有过六载登山史,有过四载抗病史,苦辣酸甜,动魄惊心。也是在这种焦灼与困厄之间,笔耕而不辍,得奖,上刊,凡百万字的文稿,得以完成。孤独不是可耻的,懈怠才是。

人生前三十七年,总是念念不忘于劳什子“归隐”、“归隐”——但你可“出仕”过否?学了个半吊子儒家经史,别的没有长出息,这点腐儒做派倒玩得挺溜。当然,已然是真正江湖漂蓬后的感悟了。给你一座青山,给你一座小湖,给你一爿孤馆,给你一盏青灯,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匆匆忙忙举步维艰地过去了,蓦然回首,隐士呵,隐士,一个天大的笑话。

跋山涉水,在膝子走坏之前,常常留连于舜耕山巅的四外虚无中。有松,有竹,有云,有鸟,恍若隔世,但早晚还是要回到喧嚣熙攘的世尘中去,无欲则无畏,反正唯有前行,别无它途。

间或会把四外虚无的“舜耕山”与史铁生坐井观天的“地坛”、鲁迅抄写古碑的“绍兴会馆”做一对比,纵使是自大自狂自取其辱,到底还是有那么点儿意味嘛。

至于成不成功,活下来算不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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