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中途动摇信心,谁就是意志薄弱。
——黑格尔
1
远僻,濡湿,幽暗,怅惘。深夜的旅馆中没有人走动,只有冷雨敲窗,萧萧瑟瑟。
泡面扬起的水雾氤氲不绝,吃一口,像皮条,再吃一口,更像了。索性扔在一边,不再睬它。
之后近二十年,这段经历成为某个小圈子中的一剂醒酒的极品灵药,每每拿出来咀嚼,咀嚼,余韵悠长。红牛嘛,还是金枪鱼,抑或是曲终人散,角落里搅动的苦咖啡。
三十岁的那个初秋,一个人孤身去了羊城。
跋山涉水,沉潜往复,来回万里,恍如隔世。
在番禺盘桓半日,匆匆间又踏上了北返的列车。
只有那碗氤氤氲氲的泡面永远鲜新,和着南中国的如云水袖,回肠荡气。
2
这人世间的事物并非仅仅以对错而概之。脱离开历史背景,后来评说,隔靴搔痒罢了。否则,哪来的那么多的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介子推,春秋时晋人,重耳(晋文公)辅臣。曾为了搭救近乎饿晕的“主公”,割股奉君——割下大腿上的肉与野菜煮汤给重耳,重耳当然深受触动,承诺“吾若成王”,如何如之何。十九年的逃亡,重耳摇身一变,成为晋文公,介子推却辞官归隐。自感辜负的晋文公亲自寻访,绵山蜿蜒,重峦叠嶂,求之不得的他竟然听信谗言,三面烧山,以图“逼”出介子推。大火三日才绝,等在一株枯柳树下找到介子推母子的尸骨时,晋文公悲痛万分。不想,安葬遗体之际,却发现介子推脊梁堵着的树洞里有一片衣襟,有题诗劝政。
羞愧难当的晋文公将一段烧焦的柳木,带回宫中做了一双木屐,每天望着它叹道:“悲哉足下。”这便是后来敬词“足下”的由来。
眼前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飞快地遁入历史。
历史是什么呢?历史迷雾重重。
历史就是一碗永远鲜新又永远触不可及的泡面。
你越伸手,它越空洞。
3
何故言及介子推的故事,就是为了“醒酒”。彼此彼此,以飨诸君。
羊城一行,变故多多,一如今日之徽地。
介子推之过,重耳之过,两千八百年的礼乐崩坏,两千八百年的重整旗鼓,琥珀化石,楚风秦鹿,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再多的鼓唇摇舌,都是皮影戏。“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因而,风波亭上忆朱仙,才壮怀激烈。也仅仅是“壮怀激烈”罢了。功过是非,请辛苦一下史官们的如椽之笔。
赵盾弑其君,太史牛马走。自来哪有几个董狐与司马迁,有的多是御阶之下两股战战的软骨头。
在《报任安书》里,便是耿介如太史公,也难免痛心疾首,可见说真话之难,难于上青天,“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4
司马迁救不了李陵家小,也救不了任安。
宫刑加身,垢弥甚耳。
十数载以来,无数次站在舜耕山上痛定思痛。想迎李陵而未得的公孙敖即便归汉说了真话,太史公是否逃过一劫。想番禺的冷雨敲窗之后,是否真有一截直插入云的烟囱。然而,往事如烟,岁月消磨,渐渐烟都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以前读书读史,认为尽是后人纂删,大多走马观花,及至翻到另一篇足以与《报任安书》并雄的千古奇文《与山巨源绝交书》,才恍然而悟,纵是再多的改头换面,历史便是历史,野史,私本,岂可一炬而毁之?天空有鸟儿飞过,终会留下痕迹。
字面一阅,《与山巨源绝交书》给读者的感觉,仿佛是嵇康崇尚老庄,蔑视礼法,赋性疏懒,热爱自然,所以誓不为官——“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貌似罗列的不出仕的九种理由,又偏狭,又可爱:睡懒觉,爱钓鱼,想搔虱,难写信,怕吊丧,厌宾客,畏交往,再不能非难圣贤,再不能嫉恶如仇……“我”就是个“吊丝”,你看着办吧!“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明确地告诉你,“我”半月洗回脸,憋尿到膀胱发胀得几乎要转动才去嘘嘘,你可以忍受么?
拨开重重的迷雾,背后的这个稽先生哪是真正的隐逸,不过是因为山涛(山巨源)投靠了司马氏为官,而作为“竹林七贤” 精神领袖的嵇康,却因出身寒门,与魏宗室通婚,说到底还是魏晋之争的延续。
5
浪迹于舜耕山的草木岩崖之间,有时候,好想做一匹无忧无虑的小鹿。梦什么金枪鱼,梦什么苦咖啡?可是,长而见羁,纵便再怎么狂顾顿缨,最后依旧要俯首帖耳,重新回到翻翻滚滚的红尘中去。
不可悲,不须悲。浮生一世,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问题。难道,真要逃到蝴蝶的体内去么,脱掉云和水,脱掉自己的骨头,纵身一跃?等到“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把左翅朝下压一压,往前一伸,说:梁兄,请了,请了——(以上意象和部分诗句出自陈先发先生的著名诗作《前世》,窃以为,当代诗歌,无出其右者。)
羊城之行后的二十年间,在知交的某个小圈子里,大家常常以“爬烟囱”来调侃那段孤旅,笑着笑着,老的老了,殁的殁了,除了偶尔归乡,竟已很难欢聚一堂。
寻常日子,各各“俯首帖耳”,山自己的山,水自己的水,一言而难尽。
弄啥子木屐呀,小鹿呀,谁还不是块中流的砥柱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