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三年多前相较,福乐街按摩馆里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少了两位医师,多了一台WIFI。(请恕我的浅薄,关于WIFI的单位查阅了些资料,确定不了,只好以承载WIFI的路由器为准了。)不过呢,馆主Z大夫依旧是那样胸有成竹,笑容可掬。
当时的旧作未知何等原因,写成了《喜乐街九十号》,春秋笔法抑或明显的谬误,反正不重要了。巷子里的场景,宛若停滞的时光机,“每日上午是菜市时间,到了下午,商铺大多关门,偶尔邂逅的几个摊贩也浑浑噩噩,昏昏欲睡。”大约两个月以来,腰椎的症状明显减轻,但是左肩周却丝丝拉拉地疼,且每每中夜猝醒,不免心悸。最开始的时候,自以为是俯卧撑所致,然而,痛定思痛,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前几日朋友给做过一次艾灸,居然起到了奇效,他们就讲,北人南向,明显湿寒积重。又因为去岁在福乐街按摩馆办过一张卡,正好可以去调理调理。
3路车坐到底,是熙熙攘攘又破败不堪的田家庵老城区。田家庵的“庵”字,虽然在江淮羁留了若干岁月,寄居在田家庵的某栋老迈公寓,却几乎从来不曾认真琢磨过其中的意味,无非是想当然耳——说不定当年有一座尼姑庵吧。“田家庵”的正解,相传在清代光绪年间,山东流民田氏夫妇于淮河南岸渡口处搭草庵居住,兼卖茶水营生,遂有其名。岂可望文生义,况且,“庵”字本指圆形草屋,君不见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曾注释“庵,草屋也”,至于与比丘尼们的“牵连”,属于其后的衍生罢。甚喜老城区的味道,没有CBD的时髦与张扬,没有西装革履的矜持与委蛇,老人们敞怀坐在屋檐下摇着扇子乘凉,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们追逐打闹。一家家店铺,于慵懒中又透着那么一点点不甘的生机盎然。针头线脑,柴米油盐,连此起彼伏的电子“吆喝”自带节奏,你方喝罢我登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福乐街称得上是“更有甚者”,本来就逼仄狭窄的巷子,左右尽是摊位,老街坊们可以摩肩接踵,外来客直要望洋兴叹。
“这得多大的湿气、寒气呵,不到五分钟起罐,下边的皮肤都紫了。回家要注意别着凉,风扇,空调,盖个毛巾被什么的。”上午拔罐子,按摩师有些讶异,让他拍了几张照片,看上去触目惊心。下午再去做艾灸,趴在人家的小床上差点睡过去。Z大夫在卡片上“画了押”,鼓励了几句,说尽可大放宽心,坚持做几次就会好起来。按摩馆里坐满了患者,看上去皆是老主顾,互相逗个闷子,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气氛不是一般的融洽。因而,便在那篇《喜乐街九十号》中发过感慨,“按摩馆,是不是听出了一点点《茶馆》的味道?老舍先生在书中曾借着王掌柜之口说过,‘用不着相面,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金玉良言呐!按摩馆本是个小社会,无数悲欢离合同样在那儿上演。”
咣咣当当的3路车,自田家庵、淮滨商场起步,慢悠悠地往回开,到了师院的时候,就能看到遥远的舜耕山了。无独有偶,济南的文友在某一篇字下曾留言,绍介济南同样有舜耕山。恰巧最近看到1937年陕北土匪刺杀周总理的“劳山事件”(文中标注,劳山也写作过“崂山”),可谓险之又险,命悬一线,随行二十余人,仅有总理及张云逸等四人脱险,余者全部牺牲。舜耕山与舜耕山,劳山(崂山)与崂山,天南地北,显然便各是几个“世界”的百转千回了。
类似的“公案”,故乡也有。在故乡的邻村,有一座康王坟(墓),没有实地探访前,故老相传,那是宋高宗赵构于“靖康之变”后蹿逃中设置的疑冢,因为老辈以来一直就有“泥马渡康王”的传说,且附近有村子叫“高河”,说是北宋末年此地有条大河叫“高河”。金人追到北岸时发现,有匹泥马载着赵构已至南岸,然后,赵构重伤而死,葬于此地。三十多岁时的某一年,去古墓拜谒,明知道以上是以讹传讹,不然哪还有后来的宋高宗呢,可墓中的帝王到底是哪一个?走近一观,惭然而笑,人家墓碑上明明镌刻着“战国宋康王之墓”七个大字,这才有了另一篇散文《再记康王坟》,为“康王”正名。“宋康王,本名戴偃,宋国第三十三任国君,公元前三百二十九年通过宫廷政变驱逐其兄剔,而据宋国君主之位。史载王偃堂堂一表,‘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铁钩’,且以区区小宋开疆拓边,‘东伐齐,取五城。南败楚,拓地三百余里,西败魏军,取二城,灭滕(山东省滕州市),有其地’,建立了赫赫武功,号称‘五千乘之劲宋’,并于在位第十一年时,自立为王,算是一位大有作为的雄王霸主。戴偃的称王比战国诸雄还要早一些,尚在秦、韩、燕、赵之先,故颇为当时所嫉视,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世对康王的评价莫衷一是。《国策》记其射天笞地,《史记•宋世家》书其淫于酒色,并皆谓之‘桀宋’。更有甚者,‘又多取妇人为淫乐,一夜御数十女”(《东周列国志》),说他像夏桀一般荒淫无道,《搜神记》记载了王偃夺封丘舍人韩凭之妻息露的故事:韩凭自杀,息露女士亦死,死前求合葬而不得。两座坟墓上,忽然各长出一棵小树,相攀相附,结成连理。王偃大怒,性情更加暴戾,‘剖伛之背,锲朝涉之胫’——这样令人发指的行径简直上追暴纣,又岂是一个夏桀能望其项背?”
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到底这个伐齐败楚拓地称王的“王偃”是何等样人?幸好还尚有别迹可寻。“《孟子》有书,万章问曰:‘宋小国,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孟子遂以汤武之事告之。又说其‘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孟子在说什么呢——王偃不仅不是一个暴君,简直可以做那些乱世王侯的楷模。前后相较,宋康王的形象竟如此截然不同,究竟是孟子为其“翻案”,还是后人在“众口铄金”?
宋康王是个悲剧英雄。在位五十三年后,到了公元前二百八十六年,宋国内乱,齐举兵灭宋,宋王偃出亡,死在魏国温邑(今河南省温县)。由此联想到舜耕山之与大舜,据《寿州志》记载,《太平寰宇记》云:“州东有舜耕山,相传帝舜耕此,石上有大人迹。”《江南通志》称其为“舜哥山”,明朝《一统志》称其为“舜耕山”,沿用至今。到底真相若何?有点像今人考夏史,虽众说纷纭,但谁也拿不出切实的依据,犹不如三星堆之考蚕丛及鱼凫,古蜀国的轮廓呼之欲出。
离题万里,终要当心一画。这个江淮小城依山而建,东西走向,富饶而“丰腴”(不接受辩驳,一时一地的经济低迷,掩盖不了其本质)。咣咣当当的3路车行到老龙眼站,跳下来按按左肩的“伤”处,痛感已然似有似无,约约隐隐。猛烈的阳光当头落下,蝉吟得正苦,风从四面来,仿佛置身火炉。
楼后有一株紫薇绽放得正是恣意,驻足良久,却又乏善可陈。
然后踱到公寓,撤了凉席,一时无所适从,浑身汗水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