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寄居在铁路附近,间或的火车“哞叫,便成为一种馈赠,又或是一种别样的景致。
现时代的火车已很少鸣笛,夜晚时候,基本绝迹。并未去探索过规律,反正接上那么几天,在某个清晨,它们就悠悠地来了。一声,又一声,甚至铁轨有节奏的律动,都听得刻骨铭心。一个人,远在天涯,新游熬成了旧游,旧游然后一些生活习惯的本地化,这很可怕。
心细的的士司机,几句话说下去,就会讶异地问道:“噫!怎么比我们本地人对这个城市都熟悉?”于是跟他说在这儿住了许多许多年,大街小巷,犄角旮旯,确实比“土著”们轻车熟路。的士司机往往做恍然大悟状,又会说:“口音应当改过来了。”稍稍迟滞,然后更像自说自话——口音再改过来,那跟故乡还有多少联系呢。
的士司机理解不了的东西何止这些。除了拒绝口音的同化,还有对于面食的热爱,还有坐在屋檐下听雨,还有登高而望时忍不住北望“长安”,还有就是火车的“哞叫”来了,于别人虽不是蜜糖,于自己已若砒霜。
北人南向,浮生使然,没有怨怼,没有愤懑。
聆听着铁轨震震,客旅的惆怅覆压下来,也就那样。
2
要作为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哪来什么一苇渡江,达摩面壁。常常言及的舜耕山,龙眼湖,大淮河,棕榈树……皆不会变为某一个人某一个生命周期的文化符号。本就是众人,泯然属于天经地义。可能孩子们长大成人,多多少少能保留些许记忆,乃父曾在徽地求活,穷十数年,一剑未成。但历来厌烦言过其实,岸然道貎。
一生游走于信仰之外,尤其是对寺庙里的神像,既无崇敬,也无讥诮。
谁也没有权利对别人的自由指指点点,像生活方式,像宗教信仰,理法高悬,不出格的,尽可听之任之。近现代,特别是自五四运动以来,反权威,反传统,很长很长一段时期以内,成为默契的社会共识,求公平,求公正,国人之幸也。
关于神像神佛,中国历史上有著名的所谓 “三武一宗”法难,以举国之力,动之刀兵,自然是极端行为,应当鞭挞。
然而,子不语怪力乱神,关于类似的话题,泱泱大国,上下五千年,何曾断绝?南北朝有大智者曰范曾者,是著名的唯物主义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文学家,杰出的无神论者。在他的古典文学名篇《神灭论》中,他曾慨言,“问曰:‘知此神灭,有何利用邪?’答曰:‘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驰荡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而不恤亲戚,不怜穷匮者何?良由厚我之情深,济物之意浅。是以圭撮涉于贫友,吝情动于颜色;千钟委于富僧,欢意畅于容发……所以奸宄弗胜,颂声尚拥,惟此之故,其流莫已,其病无限。若陶甄禀于自然,森罗均于独化,忽焉自有,怳尔而无,来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垄亩,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穷也,蚕而衣,衣不可尽也,下有余以奉其上,上无为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匡国,可以霸君,用此道也。’”
即便以今日之白话以观,这一大段话的意思,十有八九,也将呼之欲出。凡事过犹不及。当然,范曾的言论有其时代背景,南北朝是佛教兴盛的时代,轮回报应的宗教思想,存在于社会的各个角落,达官贵人,乐此不疲,另一个方面,则是民生疾苦,普通百姓头上又多了许多披着法衣的主子。
同样,凡事也不要断章取义,由文化符号而至反权威至求公平至《神灭论》。
范曾之意非反佛也,是反对造“神”。
3
古人语,“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少发一些怀才不遇自比伊尹萧曹的废话。十数年羁旅虽然辛苦,但如果看作是数万里游学,从这个角度上,收获可谓巨大。看过无数景,遇过无数人,捧过无数书,飘过无数云。一些思想愈发根深蒂固,比如反“造神”,比如反“权威”。真正的大师大家们,不说泯然众人,至少不会名利熏心,妖言惑众。
前几日读到一篇文章,题目是《素全法师:中国最伟大的和尚,汶川地震时破戒收留孕妇在寺内杀生》,讲的是四川什邡市罗汉寺的素全法师当年的义举。天灾面前,他主动破戒,力排众议,连破女色、杀生、荤腥三大戒,让108个“罗汉娃”在寺内安全降生。中国人讲除了生死无大事,大灾大难来了,人命永远是第一位的,况且佛家提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问题是,有几人几个和尚能做到呢?素全法师做到了。不仅仅是为救孕妇婴儿破了三大戒,且一度为救济灾民,将大殿中的佛像移出殿外,更是大雨瓢泼时,将给菩萨遮雨的棚子,腾出来给医护人员用。他怎么说呢,“危难关头,救活人要紧呵,管不了那么多了,菩萨会理解的。”
真佛真神一直活在现实的人世。素全法师是,那些在天灾人祸中赴汤蹈火的医护人员,解放军战士,救护队员,基层工作者,志愿者,捐助者……比比皆是。所以,何必真佛不拜,拜泥胎呢。
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也是真正的英雄。
4
远游。侍亲。火车的哞叫在耳,母亲尚还清醒时的一句话同样在耳。
两年前陪母亲到河边走走,大片大片的“剌剌冈”,像饥饿的鸡群,在膝下蹿来蹿去。开始认不好,在手机上打开形色识花,辨认结果是“菥蓂”,问母亲,母亲懵懵懂懂地回答,“‘剌剌冈’嘛。”
母亲可不知道什么是“菥蓂”,更不知道它们还有一个名字叫“遏蓝菜”。
站在河堤上,母亲的眼神很飘忽,有那么一刹那,似乎又很冷漠。彼刻,母子俩谁也想不到之后她的瘫痪与大手术。现在母亲的意识,一直怀疑不属于她,重病改变了大脑的认知,冷漠,计较,不可名状。
善良了七十余年的母亲,不会这样的。
不会。
寄居在铁路附近,与舜耕山邻,大淮河远。
最近却常去淮滨路的福乐巷按摩膀子。也闻不见涛声,闻不见机船的轰鸣。
淮滨路的意思如字面,咫尺之隔就是淮河大堤,脱离开文化历史的寄寓,单单地到河边去,河水浑浊,翻翻滚滚,谈不上心怀激荡。
的士司机的疑问丝毫不意外,一个外省人混到这份上,确实接地气(捂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