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浮生之中的那些纠葛纠缠赴汤蹈火瓦片般飞来的时候,最初是有着极强的倾诉欲的。约上一二知己,煮酒看剑,“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然而,未知曾几何时,学会了沉默寡言,心里有多少刀兵烟火,也是独自承受与消释,大不了走到菜市街去,往来南北,足以相慰。再到了偶尔小酌,反倒多是聊一些逸闻轶事,呵呵而已。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么,证明一个人越长大,越孤单。
中年之前,认为凡事来得及;中年之后,多了些柔肠百转。年轻时代,有许多“心头好”——集邮,搜罗古币,爱酒爱书,甚至研究过一阵子摔跤与拳术……颇似狗熊掰棒子,“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到头来,唯有读书算是“硕果仅存”,那么多的欲罢不能,忽而消弭殆尽。岁月可是个顶顶可怕的事物,所以,几年里有来学古诗词者,皆告之回去练练基本功,坚持到一年后,再议,结果是没有谁个能办到。他们仿佛认为,学古诗词如同武侠小说中的武学秘笈,只要得到,便外挂大开,一夜之间即能成为惊天动地的绝世大高手。寂寞吃苦,没有谁会喜欢这个调调。“速成”嘛,报个什么什么班,三五天十天半月,脱胎换骨,打通任督二脉。想得美。
真有那样的金手指,用在自己身上好不好。别人磨了三十年的细针,你却以为拿来便成就自己为东方不败,设若如此廉价,岂非天下人皆要引刀自宫。学诗学古诗词不重要,重要的是先要“长大”,何来那么多的急功近利名利双收。民间口耳相传之中,有个“郑板桥遇贼”的故事,颇为耐人寻味:名列“扬州八怪”的郑板桥辞官回家,“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只带着黄狗一条兰花一盆。某夜,月黑风高,板桥辗转不眠 ,恰有小偷光顾。他想如果高声呼喊,易致小偷铤而走险,若佯装熟睡,又不甘心。略一思考,翻身朝里,低声吟道:“细雨蒙蒙夜沉沉,梁上君子进我门。”小偷暗惊,继又闻:“腹内诗书存千卷,床头金银无半文。”小偷心道不偷也罢。转身出门时,又听里边说:“出门休惊黄尾犬。”小偷便欲越墙而出。正想上墙,又听见:“越墙莫损兰花盆。”小偷低头一看,果然有一盆兰花,就细心避开。墙外落地后,屋里又传出:“天寒不及披衣送,趁着月黑赶豪门。”
无独有偶,钱钟书先生曾藉着小说,评价过《围城》中的大才子董斜川,说他“不去讲武,倒批评上司和同事们文理不通,因此内调”,“文能穷人,所以他官运不好。”世人若想通过文学,通过古诗词什么的,达到扬名立万收入不菲的境界,不止是慢功夫,且极易失望。一个好的作者,你连他的骨气精神都剥夺了,难道不是太残忍?他的稿费当然是越高越好,起码过程艰辛,不是唾手可得。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有是有的,当官,经商,八面玲珑的话,可比抠搜什么文字强多了。
严复《救亡决论》载,“前明姚江王伯安 ,儒者之最有功业者也,格窗前一竿竹,七日病生。”大意是说,阳明先生年轻时为了实践朱子的“格物致知”学说,曾格竹七日七夜,希望格出圣人之理的典故,结果病倒。其实呢,格竹七日七夜算得了什么,学会了沉默寡言,学会了承受消释,十数载间,经常一个人去格山,格云,大半日的,大半日的,中有几孤风月。
大好的山色,大好的云朵,恍若对着一个美人,看得久了,不说是如佛家语“红粉骷髅”,也已若老杜诗云“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所谓的审美疲劳,大概这样。至于“人到中年”的话题,这些年里,“喇嘛哥”被误托姜文之名,在《狗日的中年》里调侃过,冯唐在他的《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里也调侃过。殊不知能像中年“喇嘛哥”那样“碎了一天的烟火”,倚门卖笑,“为了生计、脸面、房子、车子、票子不停周旋”;能染上冯氏罗列的“油腻之十大罪状”, “小楼一夜听春雨,虚窗整日看秋山”,试问一下,最近爆火的“二舅”们可配?
越长大,越孤单。孤单便孤单着吧。虽然耗费了许多如水光阴去格山格云,更多的却是在埋首案牍,在表格间撞头,在数字间凫水。间或把自己扔进木沙发中读读书,已然是莫大的幸事。
胸中的刀兵烟火,且容它们再折腾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