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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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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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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记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周易·乾·象》

 

孩提时代,骑在村里退休老干部家的高墙上,注视着眼前的青砖大屋,实在艳羡不已。那种心情怎么形容呢?有点像刘邦与项羽观看始皇帝出游的情状,汉高祖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楚霸王则曰,“彼可取而代也。”前者含蓄,后者粗犷,中心思想大同小异。后来进城,进大城,倒失去了刘姥姥去到大观园的那种心旌一荡,无它,越长大,越孤单,越长大,越清醒,而已,而已。

城里的月光没有把梦照亮,又难以回到村里去。既而有了一份虽不体面尚还稳定的工作,在某个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潮汹涌的小镇,鞠躬尽瘁,早出晚归。那个八年之后訇然“坍塌”的大院子,名之曰“废园”——有一点点像鲁滨逊的小岛,又有一点点像海明威笔下老渔夫的大海,它给你希望,然后再掐灭。纪念“废园”的文字写过良多,在此,仅仅是作为底色的一部分,并不想铺展开来。当一个人不断喜欢回忆的时候,或许便意味着人间老大人世下游了吧,但唯有接受,天道自然,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因为无从改变,无从懊悔。

在故乡的村子里,有一位终生未娶的闲汉,说精不精,说傻不傻,一直靠数来宝过活,附近十里八乡,红白事的场面上,他皆不请自来,笑一通,哭一通,主人家打赏 “几两碎银”,两份烩菜,他绝非敬谢不敏,不然图个什么呢,所以每每慨然受之,打道回府。中青年的光景,自是好捱一些,忽至暮年,诸因俱集,还要到村子里四处找房子住。他是个五保户哩,时至今日,反而不再那么辛苦,远处的村庄再有了“生意”淡然以对,常扎到老头儿堆里嘻嘻哈哈晒墙根去。一个平淡乏味的故事,不似鲁滨逊老渔夫们的波谲云诡,更不似最近爆红的文艺电影《隐入尘烟》那般沉默哀愁,至于故事的结局是不是归结于养老院的一张病榻上,谁晓得呵,又有谁会关心。

终于,孩提时代的青砖大屋沦为一个泡影。在《隐入尘烟》的尾声,马有铁和贵英盖上了房子,贵英却有一天因为头晕栽进河里淹死了,丧妻的马有铁如遭雷击——仿佛咀嚼出了些许《活着》里富贵的意味了吧。真正的现实生活会更光怪陆离“挖空心思”,上面的光棍闲汉经历过什么,青砖大屋里是否鼠蚁横行……皆属未知。光棍闲汉自有他的手足骨肉,青砖大屋空置过好些年头,客观的历史资料寥寥无几。三十三岁的那个夏天,回到村里给父母盖房子,夜夜都跻身于一辆报废的两厢夏利车上,红砖红瓦,满眼的红砖红瓦,到了上梁的日子,数来宝的闲汉未至,却招来了大雨,亲戚们说这叫“雨浇梁”,大吉之兆,中午的喜宴上烂醉一场。

他们都说大吉之兆呢,可父母的病症为何一年一年积重难返?

曾一度认为数来宝闲汉特别接近于纪录片电影《乡村里的中国》中的杜深忠——有一点点“艺术”细胞,有一点点的不甘心,但除了屈从,别无活路。在内心世界,他们未必没有过“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彼可取而代也”的细碎波澜,想想又没有什么错,东方大白,还不是一个个该发愁卖果子发愁卖果子去,该贺喜哭丧贺喜哭丧去,不然,没有饭吃。杜深忠自然更幸福一些,起码妻儿在侧,然而,数来宝闲汉也不会为了儿子的学业婚事百爪挠心。类似“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这般的调调,归根结底,墙头草罢了。譬如在南部非洲那些混迹于大型垃圾场讨生活的人们,明知道伤身损寿,有的选么。

青砖大屋沦为泡影,红砖大屋倒也窗明几亮。建设过程中,丢了一堆老地契,一条老扎枪。那个夏天的雨特别大,晚上守夜,就把夏利车用塑料布包裹起来,终宵噼啪,周而复始。睡不着便想人生,想“废园”的废墟上荒草已然有多长。不过,想没想过要南渡十余载呢,估计是没有。

须借用文征明文大家的一句词,“千载休谈南渡错”。你不是有一个青砖大屋的梦想么,羁旅之间,徽地民居的特色恰恰是古老的中国风,青砖墨瓦白墙。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生物,小时候过年穿件的确良新衣,兴奋的什么一样,现在呢,答案不言而喻。越长大,越孤单,越长大,越清醒。没有对与错,只有一个结果,像数来宝闲汉那样“慨然受之”。

南渡不止有青砖大屋,还有峰峦松柏,湖溪竹鸟,荷花会摇曳,芦苇也会摇曳。独独没有一个小男孩骑在高墙上大做白日梦,想象大丈夫当如此。

为泡影破灭,且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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