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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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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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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母亲病故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无法集中精力,无法写字。

现在,我就住在她最后卧病的屋子里,日日夜夜,咀嚼着过往的点点滴滴。这当然不是幸福,但如果说是折磨,也相去太远。母亲从摔坏腰椎瘫痪到溘然而逝,堪堪八个月的光阴,不短也不长,中间又经历了胆囊切除大手术,以及连续不断的低烧。村里的人说母亲终于解脱了,这个是对的。他们又说母亲死于褥疮,这个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之前,我们兄妹几个侍候母亲,从没有让母亲有过什么异味,收拾大小便的时候,会擦洗几次。母亲的褥疮缘于二妹的孝顺,母亲已经很孱弱了,二妹既不甘心也不相信,她固执地认为母亲在康复中,可以很快站起来,所以给母亲买了轮椅,把母亲抱上去,推到田野中看小麦。估计不过是一根绑带的问题,恰巧垫在母亲的坐姿之下,回家之后那个位置开始红肿溃烂。之后,用了无数的法子,包括乡土偏方与网上的药剂,伤处逐渐收口,在母亲病故的前两日,二妹还兴冲冲地打来电话,说咱娘的那一小块褥疮好了。

母亲死于五月份进行的胆囊切除大手术,因为她的年龄与体力,已经无法应付,所不同的就是,如果当时不手术,人指定会不成,尽管也顺利地下了手术台,可是,那个手术耗尽了她的元气,而后艰难地捱过了四个月的水深火热,终是撒手人寰。不过,在母亲病故后的这段日子里,一直在扪心自问,难道母亲真的是死于大手术么?准确地应当讲,母亲是死于抑郁症,死于抑郁症后期父亲的用药过量。如果不是用药过量,母亲就不会不停地摔跤,也就不会摔坏腰椎,那么后来便有更健壮的体魄面对胆囊炎。抑郁症呵,抑郁症,归根结底,它的缘起,我与父亲是罪魁祸首。

三十年前的那个高考季,我们那一届毕业生几乎全部功亏一篑,人仰马翻。我属于年级中的优等生,与其他几个优等生一样,只考出了刚刚超过中专线480分的低分。所以,那一年,绝大多数同学选择了复读,能顺利考入理想院校的,寥寥无几。彼时彼刻,摆在我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做委培生,可以进入一所不错的院校,那需8000元“大洋”;一个是复读,交上650元就好。然而最坏最坏的结局出现了,报考志愿时,父亲让把所有志愿都填满,就是最后一项一所中专学校,寄来了录取通知书。母亲与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母亲不想让儿子留下终生遗憾,要么委培,要么复读。父亲则认为,有个学上就可,毕竟在国家分配工作的大背景下,算是跳出了农门,因而,坚持一不委培,二不复读,家里太穷,甚至供不起复读一年的费用。我们的生活没有假设,三十载如一刹那,而今反思,很难认定父母谁对谁错。几番刀光剑影过去,我进了那所省中专,母亲抑郁了。

母亲太苦。三岁时失去了娘亲,与外公、大姨一起过日子。外公性格强势,哪会顾及到小孩子的感受,拿母亲与大姨当男孩子使,非打即骂。母亲长大成人,招父亲来做了上门女婿,再后来有了我,在我有关儿时的记忆中,外公又因为处处护着我,与父母时有龃龉,他们相依为命,却始终互不释怀。

母亲生了我与三个妹妹,每次分娩,哪个不是死去活来。母亲的前半生多病多灾,肠结核,胃病,抑郁症……你方唱罢我登场。直至到了父亲重病不出,年年“囚居”于卧室的方寸之地,母亲却莫名强大起来,拼了命似地种地,种地,种地,废寝忘食,不舍昼夜。母亲疼儿,高中时代,往往是父亲给一份生活费,母亲怕儿子吃不饱,偷偷要再给一份。儿子爱吃面,只要儿子回家,一准儿要做上一餐拌面,不分春夏秋冬。儿子结婚了,她又一如既往地送粮送面送菜送钱。是送钱呢,每每“大把”“大把”地给孙女孙子压岁钱,那三百五百的票子,在母亲眼中就是“巨款”,可她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塞进极力挣扎的小孩子口袋里。事后给她拿回去,她气得不理儿子。前几日的饭局上,一位兄弟说他的老娘又把钱塞到带回家的蔬菜包中。人家说者无心,貌似淡定的我,心中酸辛不已——娘呵,我在这个世界上,已是无母之儿了!

丧事完了,二妹说哥你应当写写咱娘。我不能肯定地回复于她。平生第一次在文字面前畏缩了。母亲是一个伟大的传奇,我怕我的秃笔不能记录她的万一。父亲肺气肿失能已二十二年矣,一年八个月不出卧室,一年去市里县里住院四五次。母亲虽然“强大”起来,可苦水中浸泡了一生的她,终有软弱的时候。三十年间,陪母亲住精神病院四次,每次半月二十天不等,前三次她都能神奇地恢复,三年前的这一次,母亲明显扛不动了。出院以后,母亲久久不能如常,偶尔还有一些零星的症状,譬如失眠,易怒,等等,父亲为她管理药物,自认为她着想,屡屡加量,当然,这个过程精神病院的大夫没有提出异议,毕竟脱离患者,他们只能按照家属的报告判断。几次三番地跟父亲沟通,停了药吧,是不是母亲早就恢复了。父亲不许,说再坏了谁来负责呢?停药发生在母亲摔坏之后,母亲清醒了,父亲后悔不迭。可一个瘫痪在床的人,能有什么好来去呢。

仿佛母亲一夜之间垮了下来。其实不是。久侍身前,从她开始还能院子里蹬三轮车,自理生活,到无法把控三轮车方向,无法去厕所,再到吃饭都会噎到,走路猝不及防地摔跤,中间共有三年的过程。大小便失禁慢慢变成常事,为防她的走失,门上挂上锁将军——曾经她是何等愤恨那把铁锁!砸过,敲过,真打开了锁头,她又模模糊糊地怕邻里看到自己的病态,裹足不前。领着她去村里田里转转,才走了一小段,她坚决地回转。再到后来的瘫痪卧床,为她收拾大小便的当口,总是说感谢,她不晓得她的儿几乎已泪流满面。最后终于不说感谢了,忽而冷漠起来,任性,计较,对家里家外的人言语刻薄。现在想想,难道是母亲有意为之,伤一伤亲人的心,以便在她亡后,少一些悲戚?

又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在以头碰地痛哭亲娘的一刻,在打开棺盖再看娘一眼的一刻,我的心恍如玻璃,一遍一遍碎,一遍一遍扎,血流不止。母亲狠心地抛下我们了,走的那一日无比安祥。早上还吃了饭,九点多钟呼吸停止。接到家里的电话,远在江淮的我,泪水夺眶而出。但不敢哭出声,不敢游移。慌慌地订了车票,做了核酸,登上归程。整日整日,眼角湿湿,擦了又擦,没有用的。

但我想母亲是安心的,我跟二妹说,咱娘去了天堂, 二妹问真的吗?我说当然,母亲一生善良淳朴,如果连这样的好人都上不了天堂,要天堂有何用!母亲的安心便在于,在她身后,我们会照顾好父亲,好好地过日子,堂堂正正做人,她一定也会保佑这个苦难深重的家,涅槃重生。

母亲走了,荒草孤茔,几度到坟前徘徊,无人回应。母亲葬下的那块地,是她生前最喜欢的大田,足有四亩方圆,前有宣惠河故道,后与村庄相近。

秋天的玉米,叶锋如锯,在胳膊上割下的口子,尽成陈迹。

它们不痒也不疼,只是粗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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