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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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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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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居随笔

1

我想说,我不爱山川草木了。

我只爱故土。

曾经无数次跟人说起江湖。说起羁旅中的情愁爱恨,煞有介事,许有得色。哪怕风雨缠磨,不知眼角眉梢间有多少的尘埃倦惫。哪怕新伤覆上旧伤,屡屡痛不欲生。是面子作祟,抑或是不甘心不认输?

可再爱有什么用。世界上还有比爱而不可得更煎熬的事情么。卢梭所谓“我宁肯为我所爱的人的幸福而千百次地牺牲自己的幸福”,貌似伟大,实则是一钵口不应心的馊鸡汤罢了。你爱祂,为什么不选择在一起!

这就是无奈与真相之所在。我爱故土,所以远走天涯。

 

2

母亲殁后,仿佛一时之间心空若泡沫。就在她生前最后卧病的屋子里,我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我不想去获取什么母亲留下来的片断或信息,人没了就是没了,尽管事实残酷无比,唯有沉默以对。

吃饭,睡觉,办公,锄草。坐看朝阳,坐看落日,坐看天上可有可无的云朵,坐看雀群飞掠百转千回。最孤苦的时候是去给母亲烧七——一七,二七,三七,(没有四七),五七,几乎是蹒跚地跋涉在扯地连天的青纱帐里,深一脚,浅一脚,寻到母亲的坟茔,烧一堆纸,磕一个头,茕茕孑立。

唯心主义的好处,在于心理的抚慰。可对于一个唯物主义者而言,残缺才是生命的主题。

怪不得海子会写出那样诡谲的诗句: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埋葬半截

来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们死看

呀 生硬的黄土 人丁兴旺

 

3

“我不能放弃幸福”,这不是一个哲学问题,而是生而必争的天命。

母亲葬在了她视若珍宝的大田里,那一块地足有四亩。在更靠东一些的地域,家里还有两亩老菜园,五岁那年,我走失在那儿漫无涯际的葵花海中,后来被路过的豁奶奶寻到,带回村庄,记得母亲正在灶上忙碌,一大锅的玉米饼子。

又过去十七年,在家待业的我,被遣去“葵花海”种菜,住窝棚,读字典,日日两肩上都是喷药勒出的血印子,但一想到两亩菜地可以贡献出来全家赖以生存的收入,便俯首帖耳,安之若素。

那个夏天,母亲重病未愈,不怎么去园里。母亲嫌“葵花海”盐碱,不如西首的四亩大田丰沃,这个认知,终其一生。

 

4

一生很长,也很短。以致于某一个时期很忌讳在笔下出现“一生”二字。

总认为自己还小,还年轻,什么都来得及,一直到送女儿上大学的某个九月,站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的阶梯上,两江汇流,峰峦叠嶂,忽然悲从中来。

可悲的是老大而不自知,倒并非少壮不曾努力。

从朝天门码头洪崖洞能仁寺解放碑一路看过去,花花世界,争奇斗妍,不过,与我何关呵。

我只是一度执着于“中年”的心结而已,甚至不惜拿出联合国最新的年龄划分来麻醉。佛家讲知见障,世俗则曰痴心妄想,大概如此。某些时候,人需要自欺一下,不然的话,山重水复,觅无出路。

 

5

其实在“故土”,一个人所熟悉的许许多多,正在被流光无情抹去,陌生感与日俱增。便譬如村庄里几乎一小半的成员竟然不识,也无它,他们是累年以来娶进来的媳妇,以及降生又长大的孩子。即便是相识的又怎样,见面客气地打个招呼,擦肩而过。当然,“客气”是否是冷漠的代名词,不好界定,反正事实板上钉钉。

没有谁说“五七”前一定要待在村庄里,但母亲殁去的触动久不平息。或许是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吧。所以,水到渠成地住了下来,每日里给自己尽量找些事做。

在网上为堂屋买了些简单的家具,修了几处自来水的管道,给父亲的卧室安了监控,院门装上了太阳能大灯……犹喜早餐的情景,起来熬上一锅小米粥,切上些咸菜(浇油),然后三个人坐到餐桌旁一边吃一边聊。父亲坐一头,妻坐一头,我坐另一头。

母亲是避不开的话题,我不想提,又不能拒。在最后的岁月,母亲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没有哪个比我更清楚。春天以来,陪她一次次住院,瘫痪中的老人,暮色积重。早便晓得终将发生的结局,比预想早了三个月。

 

6

我爱故土,所以远走天涯。不去讨生活,父母妻儿将何以为继?顶顶讨厌道德家们类似“最好的孝心莫过于陪伴”样的陈词滥调,郭德纲那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虽然放在此处未必妥当,但经历决定生态,应该是不错的。就像我们兄妹几个,从一开始时轮班侍奉父母,到最后雇佣保姆,能有什么办法呢。单单是老人们庞大的医药支出,便足以压垮你的脊梁。在疫情后时代,一个又一个的不确定性接踵而来,不居安思危,则必坐吃山空。

 

7

一个多月的乡居,惯常有些闲暇,自去街头巷尾与街坊们摆摆龙门。

村庄里少壮男儿罕见,老弱妇孺居多,说去说来,农村养老令人唏嘘。城里人有退休金,大不了儿女不在眼前,找个人伺候好了。农村人呢,条件好的,多去几趟医院,条件一般及而较差的,能将就则将就。衰老,疾病,拮据,孤独——是不是又要有人跳出来说难道他们的儿女们都不济事么?在弄清这个问题前,奉劝此辈们先去弄清麦苗与韭菜的区别。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有几个能做到似作家梁鸿那般深入“基层”!

养老是个大问题,农村男娃娶媳妇是另一个大问题。性别比失调,是个阶段性的历史症结,兼之农村里的女娃大多又跑去了城里,从而更加剧了男多女少的矛盾。以市场规律作比,相对直观,几个男孩子面对同一个女孩子,若想收获芳心,必是各凭“手段”,智计百出——村里建房,购买轿车,城里买楼,三金手机过节红包……试问,当最后的“胜利者”牵着女孩子的手走进新婚殿堂时,没个七八十万,能过得了关?莫要谈爱情,在这儿谈爱情,就是对“爱情”最大的亵渎。爱情基础薄弱,离婚率则高居不下,一家人再能挣,也是望山跑死马。

 

8

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纵然山高水长,曲折逶迤。

一如我的归宿,仍是江湖。

江湖里有硝烟,江湖里有白马。

唯独江湖里没有故土的炊烟,温吞的米粥一碗。

作家梁鸿在她的《出梁庄记》里写到,“我不勇敢,甚至很胆怯,很贪图享受。这是一个事实,然而,我竟然并不为这个事实感到悲哀。因为那的确不是我的生活。我可以安然无恙地逃跑,而不承受任何道义的谴责。这样一种奇怪的人生,每个人都充满着巨大的羞耻感,但我们又非常自然地忽略这种‘羞耻’”。

人生奇怪吧,如胶似漆,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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