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乎?”
拾得曰:“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寒山拾得忍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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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故乡邈渺这种描述,充其量只能归纳到隐喻的范畴。也无它,大概是受多了古文学中士大夫们去国怀乡江海舟寄的渲染之影响。漂泊浪迹是有的,千里之外也是有的,有没有那么凄惶呢,也是有的。最大的区别却在于,用不了十年二十年甚或半生暌违,归乡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连朝发夕至都算不上。
所以说是隐喻。可以理解为多愁善感,也可以理解为满心的慈悲。
2
陈先发写黑池坝,久而久之,有了《黑池坝笔记》一书。
史铁生写地坛,单单一篇,足以彪炳史册。
联想得再丰富一些,则还有狄更斯的伦敦,梭罗的瓦尔登湖。
文化符号这个东西,不像地方上争抢名人诞生地那样的浮浅功利,没有优秀的作品来支撑,无异于滥竽充数。想起前些年写废园,这十年写舜耕山,下笔千言,乏善可陈。引以为憾么?倒也非也。发乎于心,顺其自然,才是最大的收获。况且一个人的半路出家,顶多是野狐禅的意味,何必庸人自扰,学人家光芒万丈,做烛火吧,照亮自己,温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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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制原指由皇帝下诏命而作文赋诗,主要功能在于娱帝王、颂升平、美风俗。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卷十三说:“凡被命有所述作则谓之应制”。自然此“命”还是帝王之命。
新时代哪来的人间帝王,不过,“应制”推而广之,可以理解为官方或半官方的采风。地方上对于“作家”、“诗人”们是青睐有加的,在参与不多的一些活动中,很是为之触动。越是主办方殷勤,往往越感到加力山大,看城市,看名胜,看工厂,看鸡棚(没错,确实是看鸡棚)……全程前呼后拥,极尽铺张之能事,最后你要拿出什么样的作品出来回馈?
十余年前,被邀去某单位扶助的几个项目找“亮点”,果园,鸡棚,特种种植,小公司,溜溜地跑了一大圈儿,到了交作品之前,很是被某某老前辈批评了一顿,因为写得太感性,不直白。改来改去,改得面目全非,好在终于过了关。
可是那明明不是“我”想写的样子嘛。所有的热情难以抗拒,却又走进了另一条死胡同,至后释然,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违心更悲催的事了。没有那个能耐,便应该躲得远远的。
于是乎,自南行伊始,“应制”的事情可谓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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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并非皆皆是失败的案例,有一次,描写故乡城市前世今生的一篇杂记被推荐到日报文版的头条,之所以勉强入眼,正是应了上边提出的八字真言,“发乎于心,顺其自然”。
到了江淮,特别是最初几载,没少被朋友们拉去看山看水。譬如寿县古城,便已不知瞻仰凡几,后及八公山,白塔寺,焦岗湖,刘安墓——如此种种,目眩神迷也不为过。然而,并无多少书写欲,谁说好的风景就要当时写出来呢?视觉盛宴算不算所得?或许,余生某某时候,才会有一些文字聊以怀念。
反而是去大通万人坑后,当晚一挥成文。或者说是声讨倭寇的檄文更为准确。侵略者们的兽性超乎世人的想象,短短七年时间,17000多矿工惨死在日寇的铁蹄之下,仅在1942年秋到1943年春的短短几个月,死难者就有13000多人,尸体都被抛弃在荒山脚下,堆积如山。
凡我炎黄子孙,走进万人坑教育馆的一刻,哪个不是目眦欲裂,悲愤填膺?
人类与禽兽本质的区别是人类具备追求真善美的特性,因而在进化过程中,渐渐摒弃掉了茹毛饮血同类相食的陋习,直起身来,仰望星河,而生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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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极少的约稿中,每每先跟人申明自己的不成器,以免教人家难以取舍,彼此尴尬。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写了茫茫多茫茫多的诗与文,早先在纸上,废园时代末期付之一焚。能保留下来的,可称之废园后时代,大约十八年的光景。
世上文艺自模仿始。十八年的光景又要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2004至2007,主要是整理之前残存,如有新作抄在笔记本上;第二个阶段2007至2012,因为在网上开了博客,看似文思泉涌,其实回溯前作,惨不忍读;第三个阶段2012至今,文风逐步成型,全部备份于电脑C盘。
除了乡土,便是羁旅,文字内容鲜少昂扬堂皇法度,对于“主流”而言,似乎偏于灰暗。能有什么法子呢,文学讲究情真意切,经历如斯,非得要写些珠光宝气金壁辉煌,不成了小说家言了嘛!每日挤破海绵,见缝插针,连大散文都没几篇,何来精气神弄小说。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以血书者。”某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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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中古近古以来的士大夫们,各领风骚数百年,风华绝代,实则皆是凡人。“应制”讲究专美,但直如当世之“女神”、“男神”,看似一幅画,走至身前,同样会口臭,脚气,上得了厕所,成得了逗比。美人之美,在于有血有肉,而非洛神那般,“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美则美矣,就是没了人味儿。
人终究不能活在空中楼阁里,要接地气,既能喝风,又能吃土。
仍以《东坡志林》所载那则有关苏东坡的著名典故收尾:
某日,苏东坡作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坡自感得意,便速遣书僮过江,专程送给佛印禅师鉴赏。
谁知佛印看后一笑,略一沉吟,只批了两字交予书僮带回。
东坡满以为禅师会赞叹,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上写“放屁”两个大字。
气急败坏之下,东坡随即备船过江,亲自到金山寺兴师问罪。
到了金山寺,却见禅堂禁闭,门上贴一纸笺,写的是“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
东坡忽恍然大悟,惭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