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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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立春帖】
我说过，我是冷的
但自今日起，我将慢慢融化
从而，我将兼具流动之美
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也会
泛起古典的涟漪
我热爱鸿雁与桃花
我好喜欢踏青归来
月亮藏在湖水中的裸体
没有比这更热烈的了
不要再说我贪睡
不要再摇着我的肩膀呼唤
“垂柳，垂柳”
2、【雨水帖】
我们终究是要抱有
一颗春心的。斑鸠在护栏上
咕咕而鸣，阳光柔若无骨
因而现在不宜登高望远
不宜坐观潺潺流水
只宜托着两腮，思索劫后动荡的
余生。我们会破土而出。会披上
一身素鳞或锦羽
沉默。开花
迎风摇曳
3、【惊蜇帖】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杜甫 《春望》
还用得着一声声春雷么
在北方的北方，雪地里
未见第一抹新绿。但却长出了
漫山遍野的枪炮与机甲
白头鹰呼啸来去，欧罗巴的上空
死神的镰刀疯狂挥动。第聂伯河
亚速海，黑海，博斯普鲁斯海峡
美人鱼沉寂，呜呜的号角声
日夜长鸣。还用得着一声声春雷么
小小寰球，被人轻轻拨弄
便会盛产罪恶与亡灵
远隔重洋，华尔街的大佬们
傲慢地剔着金牙，站在摩天大楼上
指指点点，哪儿要变成废墟
哪儿插进一根鱼刺。还用得着
一声声春雷么？哪儿有压廹
哪儿就有反抗。听
听呵——
4、【春分】
也不须慨叹，雨声之淅沥
尽管渐渐绵密
草木新茂，山势重归
委婉，油菜花一大片
一大片地开得嚣嚣如
汹涌的江水。但我却是游子，热闹都是
他们的。听雨吧。听公寓内外
重整的肃然。在上午九点钟
培训机构的灯还黑着，仅仅是
墙壁上爬山虎的蠕动又鲜活了一些
像是群蟒摇荡么？不像
我们都太渺小，渺小到
都不好耗费昂贵的修辞
不好此刻登高远望
呵气而生雷
5、【清明帖】
小小穹窿，可是
嫌这尘世太过拥挤
不然，为何鸟入白云
落花堆积满径。不惯追思
只想珍惜眼前之鲜活。救护车
匆匆驶过，越过楼顶远眺
麦苗蓬蓬勃勃
昨日之“我”，非我
今日之“我”，亦非我
那么，春光愈发明媚的
来日呢。钱塘江上
滚滚的浪潮如旧
纸质的棒喝不堪一哂
回望四十七载，肝胆
相照者，唯有旧尘埃
归处即来处
风吹玻璃，轻轻抖动
也吹得头顶蔚蓝
在阳光中昏聩
6、【谷雨】
一时间，无法将这些名词
连贯成语：高烧、炼狱、症怔、分崩
同样殊难厘清的还有四肢仍隐隐
发作的酸胀。那么，春末时节
固有的明媚呢。防盗窗护栏顶端
久有斑鸠栖居，咕咕复咕咕，但却
不可仰视，不可在它假寐的一刻
轻手轻脚靠近。对于一个终年耳鸣的人
而言，这确乎有些残忍
拂晓凭窗，杨柳欲雪
闹钟惶惶而鸣，朝霞淡如宣纸
我要把两耳中的蝉子放出来了
我会重新关心农事，坐回田垄
拔节，抽穗，生生不息
7、【立呵夏呀】
我要确认的不止于
啼鸣，筑垒，伸枝爬蔓
不止于对着朝霞大声质问
“斗转星移，何处可寄浮生”
又怎么可以忽略麦子呢
每一次摇曳，我都会心生
欢喜。那锐利的芒刺
那高昂的头颅，任你
刈割，碾压，烧成灰烬
此刻，我再度觉醒
“诗人不死”。“游子不死”
致第四十八只蝴蝶
我蜕下了整片青天
我的翅膀一张一翕
8、【小满帖】
天下大白。运煤小火车
悄悄打了个喷嚏。自窗口俯瞰
榴花们擎着火焰在摇摇晃晃
实在没有什么满腹的意象
可以抵一抵羁旅的动荡了
有八哥在树巅细说衷肠
楼下的某某学馆永远保持缄默
一如它紧紧扣住的铁锁。电动
轮椅上的老太还是走了下来
表情凝重，乱发如暴起的
群蛇。在南中国，大河滔滔
新的梅雨季正独自成型
因而，不止要祝一祝那古老的丰沛
还要祝我头上，高扬的刺芒
9、【芒种】
仿佛一个季节的仓皇
骤然而至，彻夜难眠呵
如芒在背，如故乡
麦地所有的芒刺破土而出
黑漆漆的月亮泯灭
黑漆漆的太阳崭露
我要你永沐光明
我要你高烧退去
答应我一声。起来
蒸馍喽，然后粮堆高筑
要播种，浇水，手捧沃土
闻一闻，如赤子一般懵懂
但你不许沉睡
唤都不醒
10、【夏至帖】
关于金蝉脱壳，小时候
总在大柳树下点一堆篝火
它们使尽最后一丝力气
向上一挣——那瞬间的蜕变
柔弱的像我们遥远的前生
后半夜，轻雷在天边蠢蠢欲动
四十年昏睡，醒来满口尽是
说不得的“黄连苦”。不免
想到南行。南行
梅雨季在那爿孤馆中蹀躞而出
吾今归矣，请暂拂吾影
十数载面壁，无处不是
字里行间飘扬的马尘
我们将继续跋山涉水
听雨。听小溪之畔的鹿鸣呦呦
但且莫饮酒，怕只怕剑光直冲牛斗
独剩下我们雪一般清脆的寥灯
11、【小暑帖】
那古老的群山
在湖水中倒映
而小荷的尖角之内是否趺坐着
另一尊菩萨。雷声
雨声，此起彼伏，一次次来
重燃一个外省人的乡愁，磨他
粉笔一样凄美的骨头
他不想做鹰了
不想做蟋蟀
只想做一株晚稻
把更多的火与水
一股脑地吞下
12、【大暑帖】
遥远的，郁苦的
山川草木呵，请忽略那些赞美
与慨叹，也无须为我虚设
微风轻拂，湖水清涨
雨中的事物忽而具备了
超现实主义的属性。我会
命名一只野凫为“庄子”
会将一朵荷花定义为
“帝国大厦”
最后，今日第二次站在
银行的橱窗前探讨浏览器
崩溃的可能。签名
比对，胸腹空空
我会对着玻璃中那个无比单薄的身影暗自
吟咏，“兰若静复静，茅茨深又深”
13、【立秋帖】
要冷，就冷到
身披大雪。但我还是会在
沸煮一般的蝉鸣里煎熬
还是会对太阳猛烈的挚爱
引以为戒。当白鹭飞过舜耕山最高峰的
时候，晚稻一片静谧。这都是美的
包括龙眼湖中微风荡漾的荷花
在二楼仰视，朝云宛若
前生，变幻来去，有时圆满
有时破灭，擦了擦满脸的泪水
我得重新回到巍峨的中年。沉默
沉默。然后依然是沉默。要冷
那就碎裂吧，那就重归尘埃
如星辰
如长夜
14、【处暑帖】
我们一生之中
那些炽热的情感
终将偃旗息鼓。似稗子
似湖心亭下形容清减的众荷
远云出岫，鹰隼翻空
晚稻波澜叠叠又复重重
你要明白，从此之后
我们再也不会相爱了
我们将在蝉声中染白双鬓
以一万年的大雪，不许
沉默。更不许
泪水模糊
15、【白露帖】
那时候，我在哭母亲
哭黑夜长成白夜
我不关心候鸟迁徙
也不关心丝瓜架上
小小的黄花堆积
我只关心母亲走后
我成了全世界那个
最孤独的人。母亲的坟茔
很大，跪下去
荒草碰头，一只蟋蟀
远远地跳走，我的心里
有一种高耸
又仓皇的空
16、【秋分帖】
在被油彩蛊惑过的
青纱帐里，我像一只
迷途的小鹿。跌跌撞撞地
跪下去，但我不哭
我们还是互相祝福吧，母亲
为了我们蒙屈受冤的一生
为了秋天丰收的五谷。天高云淡
母亲，蟋蟀们也来惜别了
节肢虫在我膝下爬来爬去
大风会迷眼，思念见血封喉
我将要习惯这些固有的毒性
岁月如砒霜，我只是俗人
我依然要远游，风餐露宿
我们互相祝福吧，母亲
愿你的天堂没有病痛
愿儿孤独，再不神伤
17、【寒露】
人世尚有余温
雁路有些跌撞
我也要南归了
我也要南归了。采菊的日子
亡母的日子，让人百感交集
在乡下，我的书室
轻轻锁起，万物都要蒙尘
簌簌而下，可谁能抹得去
一颗诗心呢。马齿苋们
愈发消瘦，蟋蟀忡然不语
还会更冷的，你可见到
我鬓间的皑皑
从未如此茁壮
18、【霜降帖】
我现在只剩下一副铁石心肠
——湖中的芦苇渐白，山脚的菊花
星星点点，柿子们落地时的壮烈
教人莫名震撼，我该如何比拟呢
像璀璨的烟火。像崩碎的
琉璃世界。但我依旧热爱
古老的朝云，坐在公寓楼头
第一束曦光忽而吐露：万籁俱生
一同活转的还有心中之悲愤
那个最爱我的人去了，我竟如此孤独
纵然是云蒸霞蔚也无法治愈
母亲呵。母亲
19、【立冬】
不止一次说过
我终是冷的。蒲草先枯
鸿雁南归，我的萤火
燃尽，漫天星霜了
少年梦悄然醒了
于是，年年此际
我都会去看芦苇
摇摇荡荡，颇似中岁生涯
惊魂未定，苦无着落
口吞玻璃的日子
独看斜阳的日子
从而证明，我终是冷的
地裂天崩也波澜不起
20、【小雪帖】
生有地
死有处
虹藏不见
亡人长卧
未到三月，我便成了
这世上无父无母之孤儿
冷。彻骨的幽冷
逼近。我该以何种感慨
来答报。举目无亲呵
鸿飞渺渺呵。明年春天
我还会开花，红的
白的，血泪斑斑
但我不会再哭
21、【大雪】
你无限热爱的这个世界
将自此一起白头。晨起，镜中人
髭须剑拔。窗外啼鸡再三警示
胸中冰雪因而再度沸腾。昨夜
莫名梦见走到山下的稻田里，四处逡巡
你一定是想念哪一个了。你又不说
仿佛有无数把利刃扎进脚心
满目苍茫，痛楚是因为孤独么
孤儿，弃儿，许多个称谓也无法形容
彼时的心境。天上有流星划过
那是游鱼们璀璨的灵魂
黄叶缤纷，未来的日子在瓶中
荡漾，又一颗石子投入，又一度惊醒
农历冬月十四，大雪
今日愈寒，诸事不宜
22、【冬至】
我将在烈火中归来
身披一场大雪
让那些热锅蚂蚁的夜晚
甘草香的夜晚，缓释片的
夜晚，散列通的夜晚
统统见鬼去吧。无论
黑暗多么漫长，我也会
在日历上镌刻第一缕阳光
我也终将做一匹小鹿
穿过幽深的山谷
23、【小寒】
最得风气之先的，要数我这只孤雁了罢
每每北向而鸣，雀跃地擦拭翅膀
两千里的铁马冰河，皆来梦里
三千六百五十度的日出日落，皆来梦里
你摸一摸我的额头，老痂未消
新痂又成。就是要对这个世界
还以颜色，即便是懵懂，即便是
梅花红了桃花又红。云路漫漫
山河锦绣，而今我就是春风的信使
你不须赞美。只须唤一唤我的小名
24、【大寒帖】
是时候提炼一枚春心了
不然，阳台上的斑鸠
为何而鸣？天也蓝得
恍如精致的琉璃。哥德有过
谜之预言，“渴望光明的飞蛾呵
你终于被火焰吞噬”
澎湃。撞击。以一万朵梅花的
不可承受之重，尘世轻轻吻你
你会报之以乱长的髭须
一个中年人空虚的背影
设若之后星河璀璨，便把
那儿最遥远的一颗投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