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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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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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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四方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

 

1

旅居淮南的十数年里,一直都有对黄山、九华山的憧憬,而没有奔赴的计划。

从地图上搜索,淮南至黄山四百公里,至九华山不超过三百五十公里,尽是假期游的首选之地。最开始的时候考虑财力,孩子们小,老人们病,一分钱要汗珠子摔八瓣儿,几番纠结,每每忍痛放弃。后来则是因为心境不宁,老人们的病症日复一日地危重起来,半宿里打来电话是常态,但凡有时间,一定回乡侍奉,即便回不了,却也连近在咫尺的舜耕山都去不了,躲在公寓里满屋乱走,跟朋友们的说辞则大多是走坏了膝子,需要疗养。

真的并不是登山六年才把半月板磨坏,偶尔疼痛,间或蹬空,仔细想想,仿佛由来已久。自零九年六月至一一年十月,曾在一家事业单位做文秘,单位于三楼最西首给拨出了一间独立屋子专以写字,没有大事基本不去大办公室,算是朝九而晚五。那时候写博客,玩论坛,是文学梦想开花结果的年代,不像前半生,有心上阵,无力杀贼。文章一篇篇变成了铅字,结识的同道中人愈来愈多,甚至对自己的虚胖还果断采取了措施。

有那么一日,想到最近上楼气喘吁吁,体重更是在直线上升,便破天荒起了大早,去参加晨练。恰好邂逅一友,差不多的状况与心态,一边走一边聊,一身大汗出来,感觉甚佳,自此,便开始了两年的跑步生涯,谁贪睡了,另一个打个电话。其实彼时彼刻,膝子的问题已有显露,但年轻嘛,又无大碍,根本没有往半月板方向关联。从那家事业单位辞职,晨练差不多同时结束,因为去了私企就职,早晨的上班时间是七点半,睁开眼来,做饭吃饭,急急忙忙往公司跑。私企的节奏与事业单位不可同日而语,早上七点半上班,中午十二点下,一点半上,晚上要捱到六点,这个时间要求,中午基本是回不了城的。中饭刚入职的几天在集团的大食堂吃,后来因为种种烦扰,便去了附近村庄的烩菜小店。两个馒头,一碗烩菜,五六块钱,吃完了回去,可以在那辆二手夏利里休息一会儿。当然,而今道来,风清云淡,可再说得多了,便成不堪回首。

到公司整好过去一年,有一个外派淮南的机会,跟老板说了说,遂一锤定音,简单地收拾行囊,登车南下。淮南是个煤城,几乎所有的资源型城市皆有过无比辉煌的岁月,淮南亦然,据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它的目光可是锁定国内一线大城市的方阵。没有长开不败的花朵,一二年至淮南,煤碳行业的颓势已尽显,而后一年不如一年。哪怕如此,却并不能否定淮南宜居的现实,楼价很低,在东部一些城中村改造过的社区,十几万,至多二十几万,买上一套八九十平的小居室,不只是传说。感觉菜市街的东西好便宜,较之于故乡,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下车伊始,寸功未立,且也不晓得能坚持多久,因而很随意地租了一个老旧公寓,大约六十几平,简装也算不上,不过,该有的电器却都有了,电视,空调,冰箱,洗衣机,厨房极简,堪堪够用。

两三年一晃而过,慢慢结识了不同圈子的一些朋友,并得到了他们的鼎力襄助,有生意上的,有生活上的。跟着他们跑遍了淮南附近的名胜古迹,无论是寿县古城,还是楚春申君墓,游过焦岗湖,品过豆腐宴——所以讲林泉约,讲桃花源,背后的故事满满,几人可知呢。其间,不止一次,大伙儿提及黄山,九华山,又或山下的某某古镇,山上的某某禅师,说不神往,鬼都不信。有一个小故事,记忆深刻:九华山某寺某院的某某长老,四五十岁的年纪,原是田东街道上的混混,淮南话叫“痞老幺”,一朝开悟,上了九华山,选择了皈依,因为有父母,年来节去,也会回淮,从相熟的人的口里形容,长老气质大改,已属得道高僧,温文尔雅,莫测高深。

不免想呀,哪日成行,可去九华山与之一晤。

众峰之巅,饮饮茶,打打机锋,至于心路如何,交浅而言深,或有惊喜。

 

2

一个北方人可以在南方长久独居,当然不是天生的超能力。这种事情放在云贵川三地,根本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人家去广东打工,几年回趟故乡是惯常操作,都是为了讨生活。河南人也属北方人吧,在作家梁鸿的纪实文学《出梁庄记》中,梁庄父老乡亲漂泊的足迹遍布了大江南北,在出场51位主要人物中,外出务工时间长达20年以上的有26个,外出务工时间10年以上的有15个,平均外出打工时间为16.7年。笔者关于羁旅生涯的多愁善感,应当是建立在故乡属于务工人口流入地的基础之上。一二年看过县里的一个工作汇报,当时与工业制造相关且已工商税务登记在册的,全县共有1650家企业,不包括未统计的小作坊,以及其它行业,在消化了本地适龄劳动力的前提下,更吸引外来务工人员成千上万。

然而,又不能排除人生经历的因子。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分配工作,一上手就是在某国有企业乡镇分公司做贸易,出差是家常便饭,短则三五日,长则小半月,前后约略有八年。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往外跑着跑着,人心便野了起来,再难收束。在那样的一个小县城里,大家是一提出差怵头,自己则异常兴奋,仿佛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国有企业在世纪初应声解体,在社会上瞎转了两年,零七年去了一家铸造公司做管理,到了零八年,提拔了一个车间主任,那孩子平时看着严谨内敛,是个好苗子,结果上任不到一月,就捅了个大娄子。发到广西玉林的一批产品出现了问题,人家拒收了。老板说你带着他去趟吧,尽量协调,如果把货再发回来,损失就大了去了。

出了事情,埋怨最无用,关键是要解决问题。带着车间主任,周转石家庄,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一路颠簸,两人默默无语,前程未知,结果未知,挤在满满登登的车厢里,直至郑州才有个座位。而对于玉林,概念很模糊,那一年,动物保护人士还没有发起抵制玉林狗肉节的活动,仅仅晓得那儿流行吃狗肉。下车去了工地,对方负责人一看厂家那么远派人过来,态度有了相当程度的软化,甚至算得上盛情了。在玉林待了几天,中间租住在一爿家庭旅馆中,那儿有好多那样的小旅馆,很佩服当地人的理念,即便弹丸之地,也会建起自己的“高楼大厦”,几乎全是刀片式的,小而薄,远远看着,真怕风一吹,它们就飞起来。说着风,风就来了,台风预警显示,某某台风最快几小时抵达,看着工地上的工人们还在有条不紊地施工,完全是拿台风不当回事儿,心中不免忐忑。而在攀谈中,获悉玉林离着中越边境已经很近,一瞬间竟有了是不是去趟边境耍耍的冲动。整夜狂风暴雨,早上起来带着车间主任去附近的馆子吃面,大街上除了掉落的树木枝叶,一切平静如昔。

玉林当时传销盛行,归程中的士司机不停摇头。公司老板打来电话,让去长沙再待几天,他的儿子儿媳在那儿有办事处,同样的产品问题也有发现。车间主任太年轻,那孩子心事很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食不安寝,夜不能寐,总的来说,老板一家还算厚道,纵是到了长沙,少老板两口子招待都称得上是用心,第一天去了家不错的东北菜馆,此后顿顿好饭好菜。每日坐着同一班公交车去长江边的一个仓库,在那儿找出有质量的产品,适当矫正,不光是不累,甚至算是轻松。长沙的老街道很讨喜,青条石的小路,两侧的老门脸儿一眼百年。又以雨天的感觉最佳,江涛拍击,雨声淅沥,站在仓库门口眺望,不远处的小山上众鸟鸣啼,一会儿飞走几只,一会儿落下几只,不正是应了“乱树杂莺,山渺石静”几字么。

每次六点左右的晚班公交上,皆会遇到一个两臂刺青的女孩,本地难得的高个子,一头浅黄短发,体态微胖,戴着耳机听歌。夜色中的长沙很美,高一阵,低一阵,起起伏伏,车间主任以头抵在前座椅背上睡着了。

 

3

现在的淮南也好,上文的玉林、长沙也好,再艰辛困苦,至少是安定静寂。

零三年国有企业分公司还没有解体,八月下旬先去了趟广州,九月初又去一趟西北,用现在的语言形容,那两趟就真不友善了。

都是私事。由沧州去广州, 与由石家庄去玉林,耗时大概相仿,唯一不同的是,玉林下车时是下午,而广州下车时是夜半。广州那一次便与新闻中屡屡提及的传销组织对上了,从一步迈进他们窝点的那一刻起,已经知道难有善果。亲戚眼神中有过小小的愧疚,她非常清楚,对她当场发作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们人多势众。待了一上午,雨停了,她来邀请去跟他们经理见面。隔了好几个街区,会无好会,那个青海人虽然话术不错,但普通话的确很烂,越听越起火,索性霍然而起,摔了门往回走。可哪里才是“回”呢,亲戚在后边跟着,一脸怯意,劝又不敢劝,留又不敢留,果然,走到街上某个交通岗时,前者便站在了那里,让她回去取行李,包括她的,一起回乡。亲戚没料到是这么个局面,交警在前,她唯唯诺诺。下午两点钟开始,直至晚上七点钟,亲戚再也没出现,她的一拔又一拔“同事”赶来,软硬兼施,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最后来的是个河南的女孩子,高高瘦瘦,同样是拗口的普通话,用央求的语气讲,“大哥,你走就走吧,她是我们组长,她不回……这是行李。……千万不要报警。”河南女孩子一直看着不速之客登上了火车站方向的公交车才回去。报警的事儿不是没想过,但一是成了惊弓之鸟,二是那帮人估计早挪了窝,报了又有什么用呢。

广州归来两三天,又受人之托,需要走趟西北。先是定边,而后是吴起,志丹,后来是延安,绥德。来回都是长途卧铺大巴,感觉越走越荒凉,差不多二十年前,西北黄土高原,除了油井,其它的没有多少现代面貎可言。定边县城不能说破败不堪,准确地形容,是方兴未艾,城市建设刚刚起步,市面上并不繁华,住处的小旅馆,就是以往文字里提及的那个疑似地主大院的地方,巷子幽深,吃碗膻气十足的羊汤,要走上好远。事儿没有办成,下一站是志丹,车子开到吴起的时候,已是中午,不是说西北少雨么,那一趟出差,没有一天不是风雨交加。车子在吴起略作修整,接着奔向志丹。志丹县因西北红军根据地创建人之一的刘志丹将军而得名,19363月,刘志丹将军率红25军参加东征战役,在晋西北迭克敌军,414日在中阳县三交镇(现属柳林县,)战斗中英勇牺牲,时年33岁。在烈士的长眠之地下榻于某某供销宾馆,晚饭去了当地的美食大排档,简单用餐,第二日拂晓,同室的石家庄老乡竟然玩起了诈骗,他是附近油井的采油工人,非得说丢了五百大元。说不惊是瞎话,又不能脸上挂出来,慢条斯理穿好衣服,正好宾馆经理打门口经过,马上喊住报了警。经过简单询问,老乡被110带走,首先是他的身份证与他不符,其次他提到的油井两三个月没开工资,他哪来的3000元在手。

后边依旧是惊魂,几乎是进了山陷到了“匪巢”里,绞尽脑汁,得以解脱,哪还有办事情的心绪。马上打车去了志丹长途车站,一路干到延安,转车绥德。陕北的山路呵,忽而在山顶,忽而在溪流,山虽不高,可从山顶瞰下去,路如飘带。因为写过很多次这些经历,在此不过是蜻蜓点水,无非是寄寓流离之情而已。再后来便是在绥德因为黄河大桥修桥,后半夜在堤坝上的一个村子下到河底乘船的段子,细雨如丝,远山如墨,小船在河心熄了火打横,顺流而去。等到船工重新弄响了发动机,船上的某个小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4

妻想去黄山,但她来淮南已经是四年前了。年年说来,年年又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打消主意。

而这最近的四年,父母病重,瘫痪的瘫痪,肺性脑病的肺性脑病,去岁下半年相继离世。

他们走了之后,相当久的时间里,百无聊赖,像是鱼儿脱了水,连呼吸都似乎有点费力。

疲惫,空洞,对什么也提不起精神。只有泪腺变得异常发达,人前能忍住,一个人的光景,屡屡泪垂。而最近的四年里,更多的精力与时间放在故乡,侍奉老人,奔波于医院与医院之间。忽而忆及,这不尽是藏地之行来归后的浮生现状嘛。那木措,布达拉,朝了圣,净了心,还不是依然辛苦浸淫,孤立无助。

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

反正,大道理都让他们占了。

哪有什么一言而蔽之,你淮你的南,他黄他的山,各有各的白云飞鸟,与柔肠百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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