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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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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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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唐 韦应物

 

1

将近四十年前,有一天,村子里忽然来了几个大学生,朝气蓬勃,光彩熠熠。小伙子们身高皆在一米八左右,印象顶顶深刻的,是他们的运动短裤和运动背心,统一款型,非常时尚。这放在刚刚改革开放不久的农村人眼中,冲击力超乎想象,大人们一下子生出了距离感,只敢在远处指指点点,小孩子们可不管这个,喜欢一有空就跟他们腻在一起。

而今思忆,大学生们多半来自农业院校,利用暑假下乡实习。村里把他们几个安排在邻居家的老房子,一铺大炕,满满登登。我那时候混杂在孩子堆里,有时也会去怯怯地摸一摸他们的衣服和书本,不免就招来他们一阵发自内心的爽朗笑声。大学生们和蔼可亲,给没给过糖吃已经忘却,但故事一定给讲过。那真的是一道光,在幼小的心灵上冉冉升起,并将照彻我的一生。

史记中记载,项羽见秦始皇出游阵仗,脱口而出的是,“彼可取而代也”;汉高祖复见则是,“嗟呼!大丈夫当如此也。”把不恰当的比喻,用在了不恰当之处,效果却不差毫厘。之前,我们一帮小孩子天天在土堆上摸爬滚打,掏个家雀,捅个蜂窝,便能嘻嘻哈哈乐好久——仿佛是活在密闭屋子中的人,现在愣是有人“暴力”地给你撕开了一扇窗子,你说你会怎么想?别的小伙伴是否也被震撼到,无从考证,反正自那个暑假开始,我已经暗下决心——要加倍努力,好好学习,世界很大,一定去看看。

 

2

再早一些,从父辈的陈述中得知,村子里的“外来人”,历史要上溯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知青们来来往往不说,也曾有过组织上派来的大队书记,大队长(相当于今日之村支书,村长),他们帮村里搞生产,搞运动,给老百姓们普及一些简单的文理知识,不过,起到的功用,因人而异。父辈们最津津乐道的,反而是他们因为好高骛远而做过的诸多不切实际的糗事,说起来,能笑出眼泪。

笑中确有泪。比如某某李姓大队书记,很懂得入乡随俗,而且还是参加过战争的革命干部,他带着老百姓兴修水利,铺路架桥,大生产也搞得红红火火,甚至他把家也安到了村里。然而运动骤起,一夜之间他被打倒,游街,批斗,就是那些往日里憨厚懵懂的老乡们,争着往他脸上吐着口水,不乏有二混子上去拳打脚踢……究竟是带着一种何其凄惶的心态“狼狈”逃离的呢,同样无从考证了,可是,有一个事实却是,李书记余生再也没有回村。

不难看出,对李书记,父辈们还是非常怀念的,他们之中有没有人把唾液喷到李书记脸上,有没有人动手殴打过,想来是那个最尴尬的结果。然而,这并不能抹煞一个好人一个好干部所有的痕迹,经意不经意间,在老人们的烟雾缭绕中,似乎血肉丰满干劲百倍的李书记又急匆匆地赶来了,如火如炬。

 

3

通过某电视剧寥寥几个镜头知悉,父亲是下村干部,领着村民开挖隧道,壮烈牺牲,却因故遭到村民的误解。岁月蹉跎,多年以后,儿子又来村里任第一书记,比父亲更努力,但村民们因为私欲,一次次与之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就在他想放弃的一刻,当年父亲事件的始作俑者终于站了出来,不仅恢复了父亲的名誉,也得到了儿子的谅解,大家皆大欢喜,然后共同致富。

这种温暖估计大多只会发生在影视剧中,文学作品有时候确实需要站在时代的潮头,发出呐喊,照亮前路。现实则更多是遗憾,在故乡,村子里的日子早就好过了起来,可那一辈人呢,连父亲母亲都在去年溘然离世,再过十年,二十年,谁还会记得曾有一位李书记在那片土地上流过汗流过血,丰碑一样高高耸立。

 

4

蓦然联想到上文的“逃离”二字,我晓得自己并不是,因为走出去是必然,但即便如此,年纪渐大,却越来越有“负罪感”。记得在以往的字里行间慨叹过,我们这些浪迹天涯的“候鸟”,在外举目无亲,回村又成了乡亲们眼中的“外来人”,他们客客气气,默而远之。

世上安得两全法。除了接受,别无它途。所以每次驱车回村,一到村口便会摇下车窗,慢慢滑行,遇到人,该说话的说话,来不及的,就笑着点个头。距离感便距离感吧,无论是谁,讨生活依旧是第一要务。反倒是最近这父母病重的四年,随着回村的频率多了,重新融入,不再是望洋生叹。有时候,伺候老人们歇息了,遂踱过院落,跟老少爷们儿去大街摆摆龙门,他们会不着痕迹地探探你的底细,意味深长地笑一笑,又或生动眼神。已经很满足,根在脚下,你飞得再远再高,早晚还不是要回到这儿。

不止一次,跟父母打过“预防针”,一定保证他们晚年的衣食住行,可是保证不了他们身后的“风光大葬”。好在如今有了机械设备的加入,不会再顾虑寿材能不能顺利地抬到香火地(坟地)。自进入社会,参加了工作,后来下岗,再就业,一直在外边跑,村里人家有事,尤其是白事,老话说有钱难买灵前站,父母久病去不了,自己连个人影儿都不见,真怕乡亲计较,而计较又是应该的……可谓心怀忐忑,中国人讲面子,这个面子不容易呵。

“剧情”出现了反转。去年仲夏后,母亲与父亲间隔两月,相继撒手人寰,葬礼上,村里能来帮忙的乡亲,差不多都来了,因而伏地痛哭时,许多泪水是触感之情。连女儿和儿子都在看着,每每过来汇报,说,“爸,人老多了,饭棚里人都站不下,还有包饺子的奶奶婶婶嫂子们,四间屋挤满,还有好些站在院子里。”

 

5

所以,妻后来念念不忘回村小住,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说我们就是村里人,那也是家呵。

清明节来了,妻说如果孩子们也回来,咱晚上就回“家”住去,我抓紧时间去洗洗衣物被褥,你说怎么样。

“我不勇敢,甚至很胆怯,很贪图享受。这是一个事实,然而,我竟然并不为这个事实感到悲哀。因为那的确不是我的生活。我可以安然无恙地逃跑,而不承受任何道义的谴责。这样一种奇怪的人生,每个人都充满着巨大的羞耻感,但我们又非常自然地忽略这种‘羞耻’。 ”在《出梁庄记》里,作家梁鸿也是如此“拧巴”,算是同道中人一个。

然而,清明节真的来了,我要回去故乡,到父母的坟前烧纸,磕头,跟他们讲一讲我的眷念,我的孤苦伶仃,让他们什么时候有空了,就给托个梦。

嘿——纵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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