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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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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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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记

梅雨季还是来了。一提到梅雨季,自不免马上脱口吟出李清照的两句词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事实情况却是,“要愁那得工夫”。数据表格以及逻辑函数的蜂拥而至,让人的头脑锈得一塌糊涂,此情此景,颇似余光中先生《芝加哥》中第一节所描绘的那样,“新大陆的大蜘蛛雄踞在/密网的中央,吞食着天文数字的小昆虫,/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而我扑进去,我落入网里——/一只来自亚热带的/难以消化的/金甲虫。”更加神奇的则是后边的“神”契合,第二节如下,“文明的群兽,摩天大楼压我们/以立体的冷淡,以阴险的几何图形/压我,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压我,压我,但压不断/飘逸于异乡人的灰目中的/西望的地平线。”工业化的浪涛在荡漾,大背景下,你与我,我与他,每一个人,缈小到抵不上微不足道的昆虫,准确地形容,作为社会个体的大生产参与者,茫茫浑浑,宛若扬尘。

在上个月,蒙中国地质的张艳老师推荐,有一首诗歌《工业化诗意》被《当代人》杂志本年度第5期收录。一样的迷惘,一样的乡愁,可谓是对于余先生那首诗的致敬——多年拜读,多年咀嚼,勉强算是一愚之得:

 

工业化诗意

 

制表。看图。讨论R5

半径指向。以及备注问题

中心线的切割问题

 

但我并不觉得都是故弄玄虚

十几年来,跋涉于钢铁丛林

心却变得愈加柔软,有几次

抱起母亲放到轮椅上的时候

 

禁不住潸然落泪。熔炉与锻锤赋予了我

更多温暖的属性。车床又不断

提示以规矩。仿佛先秦诸子各各

弹指生火。只是暂时我要保留韧度

 

不敢液化。我在大工业的

轮轴下俯首躬耕。也极爱

旷野新碧,等到某个时刻

 

洗净满身油腻,扶着母亲

去认一认这是麦子,这是蒿子

 

大师已逝,母亲也殁。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那么敏感而冷静地记录,“罪恶在成熟,夜总会里有蛇和夏娃,/而黑人猫叫着,将上帝溺死在杯里”,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站在河边,痴痴怔怔地指引着儿子,将菥蓂重新定义为“剌剌冈”。那一年母亲刚刚病重,尚可支撑着身子出去走一走,河边菥蓂花盛开,远处人家的狗子闹得死去活来。之后写出《菥蓂记》一章,开篇第一句即是,“对我人生观产生巨大影响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钢铁工厂,一个是西藏。”

昨日在南归的高铁上,儿子翻阅天气预报,说接连好几天将是阴雨连绵。遂与他解释,这是江淮的梅雨季在磨刀霍霍。到了晚上,又与女儿在视频上说起就在她工作生活的石市,其西郊有一个镇叫大郭镇,大郭镇西有一个村叫于底村,于底村里有一座庵寺叫虚云禅林,出了于底村往南两公里,就是她老爸曾经的母校。天气晴好的时节,站在于底村南西望,非常著名的太行卧佛,尽收眼底,那个盛况,无比震撼。三十年了,如今女儿或将追随着老爸的足迹,故地重游。女儿复聊到父亲节的礼物,推之不掉,就让她网购了一条爆肉龙纹的小金刚长串,再三申明,超过一百大元,便拒收。

儿子还是习惯多动,哪怕是一宿好睡,以腿迫人之技愈发炉火纯青。早上一起,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连声欢呼,“外边下雨了!外边下雨了!”非北人乐雨也,他的意思大概是——终于回归清凉世界了。雨声浙浙,父子俩撑伞来去,买些菜蔬,又鸡胸肉若干,说好的减肥大业,岂可半途而废。

公寓阳台以彩钢做顶,每有雨下,如马奔腾。十数载客旅生涯,对于梅雨季的新鲜早便弥消,继之而面对的是说不出的无聊与空寂。鸟飞不见,人踪罕至,一日一日地徘徊复徘徊,这个阶段有时是两旬,有时是一月。南宋诗人赵师秀有诗名《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既生动,又贴切,把个场景还原,做到了极致。赵师秀者,宋皇室后裔,“永嘉四灵”中人,有“鬼才”之称,虽然特攻五律,青史留名的却还是上边这首七绝。

听万马奔腾,怎不生出灯下看剑之心魄?遥想当年,意气风发的辛幼安,亲率五十余骑,马踏敌营,万人之中,力擒叛将张安国而归,那真叫气冲斗牛,一时无两。可谁能想到,英雄终遭埋没,大半生弃置,至死犹呼“杀贼!杀贼!”怪不得他曾奋笔疾书,“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与岳武穆之“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遥遥呼应。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也怪不得后世的文征明慨叹,“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百代下观,历来政治是一回事,军事则是另一回事,后者须避前者,莫不如是。

听雨能听出个万古兴亡,岂不又为梅雨季多生出一桩公案。

前人听雨,若道个中滋味,为诗词者,当推蒋捷,为白话文者,当推余光中。

在余光中先生《听听那冷雨》一文中,有几句最打动人心,“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而如果教蒋捷来做个了断呢,寥寥二十八个字足够,“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还记得母亲殁前的哪一年,具体已经无法记清,梅雨季里归南,走进公寓的一刹那,仿佛雷击当头——枕席上,桌子上,到处都是一片霉丝茁壮成长的景象,说不百感交集,怎么可能呢。但无非擦拭一净,打开电脑,继续着与数据表格以及逻辑函数的旷日持久之“战争”。

雨声中,儿子睡得很熟,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翻来覆去,小床为之偶生吱呀。

但父子相依,心下却是无法言喻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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