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徒四壁的孩提时代,感觉里里外外最神秘的物事便是父亲的书匣。
书匣并不大,十几本书一溜儿挤满的长方形小木箱,平时放在里屋的镜框下。好奇害死猫,愈是求之不得,愈是心心念念。求之不得当然有原因,书匣上有个小锁,无数次独自在家时取出小木箱,也不过是大眼瞪小眼,望锁而兴叹。终于到了初中的某个假期,悄摸拿到了钥匙,看看四下无人,慌手慌脚无比笨拙地打开了小木箱。小木箱正面是块玻璃,锁鼻却在上边的插板上——都是父亲年轻时赤脚医生培训班的教材,各种内外科的学习资料,而且还是中西医结合,书中也有夹着的学习笔记。父亲不过是个只上到小学三年级的半文盲,但不得不说,写字的手气相当好,那个笔体,估计大多数大中专毕业生也比不上。谜底揭开,继而竟兴趣了了,没有那种“大志”得酬的快意感,反倒是怅惘若失。
小心翼翼地把书匣复原,重新放回镜框之下,开始为父亲不值起来。父亲自己说过,他先是跟着村里的老先生学医,又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学习班,只是世事如棋,回村他才干了三两年的赤脚医生,就被有“门子”的后来者挤了下来,所以他说人不跟命争,要是亲的己的在大队里说了算,何至于此。所谓家徒四壁,是指屋子里的家具实在乏善可陈:书匣放在几节水泥板柜上,柜子用来装粮食,半年是小麦,半年是玉米,书匣上的镜框里镶嵌着十来张发黄的照片。另一面的墙壁更简约,一铺大炕占去了十之五六,剩下的空间对着门帘,主要是母亲的嫁妆“扁担镜”——有点像门脸儿,中间一块大镜子,两侧为“上下联”,上头为“横批”,满满的年代感,镂花雕饰,口号励人。四周环顾,看来最时髦的得数炕尾的“被阁子”(又叫炕琴,放衣物的短柜)以及“扁担镜”下单单薄薄的写字台了,虽然也陈旧廉价,聊胜于无。
十几年前给父母重修老宅,去岁他们相继离世,人生的蹉跎岁月,到头来到底叫不叫光阴虚度?几经辗转,两个老人在这个家里留下的痕迹恐怕只剩下母亲的几件嫁妆了。上月装修时,偶尔点数,尚存桐油衣箱两个,“扁担镜”俱在,再便是有大运动风格的瓷壶一瓷杯二,这要让老辈子当铺的二掌柜吆喝就得是这腔儿,“破瓷烂碗,没人要的红白花三件!”笔触至此,赧颜一哂,好个没心肠的不肖子……除了把三件瓷器“请”到了书架上,其它的,仍置在厢房里吃土。人都没了,那些玩意儿看多了伤心。
人没便是没了。前夜二妹视频时提到母亲的周年忌日,她按的是农历,八月初八,可她忘了今年有闰二月,她哥想的是什么叫周年呢,就是逝世365日,所以,应当按公历,那就是9月3日,已经过去一周。至于以后按农历还是公历,还是那话,人没了,类似的仪式性的东西,有祭奠的成分,何尝没有做给外人看的意味,顺其自然。不是祭期,比如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过年,就不能去看看他们了?二妹说她也快放下了,可以不用想起来就哭,是哟,再痛彻心扉,日子也得过下去,没有二选。至少有一点值得欣慰,他们的晚年尽管有病痛的折磨,儿女却无半点辜负,算是有尊严有质量地溘然长逝,至于身后诸般,与他们无关了。二妹相信有天堂,这是她的信仰,如果能够让生者安心,那就有好了。
父亲的书匣业已不存,但他的工具箱们,大大小小,依然在发挥余热。给母亲买过一个金戒指,那是到南方谋生的第二年,母亲高兴得只有在她自认为盛大的日子才会佩戴,到了病榻弥留,竟不知放在了何处,本想找出来给她戴上,同沉地下,最后遍寻不着,成为一桩悬案。曾经热热闹闹的偌大院落,现在关了门,上了锁,空空如也,有时候打开远程摄像头,凝视上一阵子,没有奇迹,也不是梦幻,人没了,终究是真的没了。
在老人们逝后的一段日子里,晚上间或失眠,慢慢地习以为常,很快恢复,能够做到沾枕即眠,梦还是乱梦,然而,梦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爹娘。不哭了,不痛了,人间冷暖而已,根据有关数据(也不知道这些顾头不顾尾的数字哪来的),据说地球上生活过的人口数以百亿计,自然仅指向逝者,否则更加难以自圆其说,有的说是一百亿,有的说是两百亿,总感觉这些“人类学家”有点扯,因为一切假说,永远是假说。话说回来,在那么多的光怪陆离的人生里,你算个啥呢,沧海一粟,还是万古云霄一羽毛?每个人皆会经历,且各有各的甘苦,更悲催更苦难的,大有人在。
昨日写白露诗,恍然感喟,春去秋来,一年又逾半,已经很明显很明显地觉悟到暮暮朝朝的清凉了。在诗里写,“但从今以后,我们终将要保持/一颗冰心,像泠泠而下的泉水/越来越激越,又越来越沉默”,吾书吾心,这是一个苟活之辈发自肺腑的言语。
小学二年级学过一篇课文,有那么两句挺应景,约略是,秋天来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它们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大字……写着写着,蓦地哑口无言。
实在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