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记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诸葛亮 《诫子书》

1

羁滞在江淮，十数年矣。在候鸟般的迁徙之中，世事更迭，容颜变幻，说与不说，都是一地的唏嘘。然而，现实总是那么骨感，讨生活嘛，若是什么都遂了你的心，这个世界可还有遗憾二字。也有过朋友在酒酣耳热间相询，可曾悔过。

悔个甚呢。是悔一悔漫山遍野的松声柏浪格外的夹生？悔一悔暮色沉沉的大地上忽然升起的白月亮或者红月亮？抑或悔一悔大河上痴迷的渔火，佛寺白塔下袅起的喃喃像雨像雾又像风？皆不是的。泰戈尔当年寄语，“如果错过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也将错过群星了”，不免会沉思半晌——大概如此吧。

至于是不是上帝关起一扇门，会再打开一扇窗，明显带着印度教命运论的口气。就像是孙武子讲围师必阙，可几千年的狼烟兵火已然告诉你，最正确的莫过于“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小侥幸，小确幸，设若有这种心理需求，那还是去会一会周公吧，反正梦里什么都有。

2

“命运”是个很骑墙的词语。因为发生的无须判定，没有发生的，又难以验证，信它何异于掩耳盗铃。最重要的事情是把眼前的作业做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样的话，神棍们才会失去市场，慢慢湮灭。

既然如此，也便无怨无悔。命运有时不过是拿来用一用的挡箭牌，怨怼，或是慰藉，百无聊赖。颇似舜耕山麓下过的雪，白了黑，黑了白，其中诀窍，天知地知，独不是某人站在峰顶施法，信手一指，浩浩荡荡地风起云涌。一个小例子：年轻的时候，都爱香车宝马，那会儿恐怕想不到，上了年纪，依然会“初心”不改。那么，区别来了，年轻的时候，幸运的话，会有个人来摇醒你的梦，而上了年纪，你自己早知道皆是梦，既然这样，哪来的认真。

3

十数载间，舜耕山麓下过几场大雪。很大很大压折树枝的那种。

某一次在山坡的冰地上摔断了尾椎，彼时还很生猛吔，没有去到医院，甚至没有躺在床上休息，只是胡乱地吃了些止痛的药片，胡乱地度过了那段撕心裂肺的艰难岁月。以至于复是两千多个日夜过去，每每天阴天雨，尾椎那儿还会“老树生花”，隐隐作痛。

一个成年人，什么道理不懂呢。凡事怎么可能不去前思后想，作出抉择。没时间，躺不下，这就是现实。要不然，一年的往来挣扎，一年的摸爬滚打，终将便宜了泡沫。

舜耕山的大雪极具视觉冲击。雪下的不止有松柏，还有香樟，玉兰，以及杨柳榆槐，梧桐银杏。水杉呵，木槿呵，悬铃呵，合欢呵，同样比比皆是。但大雪倾覆，尽是一个模样，换句话讲，命运呵，命运，一时失去了等级与阶层。

4

当然，舜耕山麓也不止有万木葱茏，雪片迷踪，如故乡的老屋出于一辙，在办公室里，竖起了一个简陋的书架。一开始不过是堆了些新华书店打折来的名著诗集，渐渐地各种赠书纷至沓来，且规模日盛。

这些赠书，有的打开过翻了一翻，有的不要说翻阅，连包装都好好的没有拆解。前几日在朋友圈晒照片时，形容它们的由来是“莫名其妙”，后来有类似遭遇的文友以“懂得都懂”谓之。确实如此，好多连作者不认识，那么，大堆的名著且读不完，哪来的余力滋生新的阅读兴趣。其实，惯常读书，最是“杂食”，非限于名著一类，一个连字典、鞋样都不放过的人，没有什么纸张能飞过眼前去。问题还是在于主观能动性，兼涉作者的水准。好书只有一个标准，那便是放到市场上，顿生拥趸。不过，杠精们可以歇一歇，好的作者被埋没，畅销的有烂书，是另外的故事。

一个作家诗人，出书何其不易。而且有时候，这会是其终生的梦想。但不代表所有人皆如此，出书的渠道不一而足，有资者，有助者，或视出书如举一箸者，大有人在。际遇各异，休去纠结，文字的事儿须回到文字，连放到销售平台冲一下浪的勇气皆无，这个书出它作甚。更不要讲书号的问题了。

因而才讲，出书须慎重，明知沦为笑话，可偏向虎山行，那就是书商们喜闻乐见的福音好了。

5

曾听过一位名唤瓦鲁阿的西方作家的名言，“漫长的岁月，既毁坏了坟墓，又损坏了墓碑，可是光阴对于书却无能为力”，这位瓦先生恐怕既没听说过东方古国历朝历代时有发生的“焚书坑儒”，也不会预见到有一些书会是茅坑的常客。

这些年，被朋友们提问过，被书商们光顾过，都是一个意思，出不出书，什么时候出书。

每次皆曰否。原因嘛很简单，没有放在书店不蒙尘的底气。且又财力缺缺，清醒一点，有益于身心。真怕出了书，在哪哪儿的厕所，在哪哪儿的垃圾堆，在哪哪儿的收购站，在哪哪儿的座椅上看到它们。那便太尴尬太痛心了。虽然有进某级作协的动力，但不足以脸生铁石，毅然赴之。

6

听从了文友的建议，除了相熟者的大作之外，约略有数十册文集刊物，捐到了一个叫作飞蚂蚁的回收机构，人家如何赢利，不必关心，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又是出运费，又是自己联系快递上门，难道人家傻呵。

同时捐出去的还有一包旧衣，磨破加工过的，年久褪色失型的，林林总总。本来想放到小区捐物箱里去，结果一看，加了门禁后的物业，把那些箱子都给清了空。

候鸟生涯也不错。江淮舜耕山麓的大雪，大雪之外的松声柏浪，再有渔火佛塔，红白月亮，因此，既然一件事情已无法避免，不妨换一个角度去审视，说不定就会有群星入眼。再言及尾椎的断骨，是伤疤，何尝不是耀眼的奖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