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舟再记

极少到菜市街的摊位上买水果。除了缺乏对零食的热爱，最重要的是根本想不起来。平日里诸般俗务绕身，几乎是一睁眼便须投入到无穷无尽的数字与表格中去，又或不是催货，就是在催货的路上，有时候甚至要在草稿纸上写下备注，做到一低首而赫然在目。但就是这么个极无生活情趣的人，竟而在某一日黄昏，专门带回一小兜蟠桃，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自然。

之前网购过一款迷你电动磨组，几乎涵盖了与珠串相关的各种小工具，比如微型钻头。也预想过能独立手工完成手串的制作，特别是果核类比较容易上手的材料。但世间景象，事与愿违才是常态：带回来的蟠桃核型怪异，根本没有加工的价值，大小不一，半数开裂，有的又长着比例失调的芒刺……那些小玩意儿如今已躺在阳台窗户下两个多月，成了不折不扣的“鸡肋”。十年“南渡”，心中想的是“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辛弃疾）实际情况却是“只愁风雨重阳，思君不见令人老。行期定否，征车几两，去程多少。”（《水龙吟·别傅倅先之，时傅有召命》 辛弃疾）此并非是书呆脑，小小沮丧而已，归根结底，还是“不上心”三字所致。

每每被妻斥笑手笨，往常家里侍弄个什么“工程”，确实人家更得力。但又不上心，又没有耐心，才是“罪魁祸首”，遥想在青葱的少年时代，无论是弹壳油灯，还是捕蝉粘杆，以及弹弓、火柴枪，可都是全流程自造。特别是曾有幸拥有过一杆鸟铳，尽管是有限拥有——枪对男人有着天生而致命的吸引力，彼时几乎到了天天相拥而眠的地步，不过就是打不响。有一次把枪都捅到了麻雀的屁股底下，结果，羞羞答答地“tou”的一声，那个尴尬至极，麻雀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继续假寐，根本没飞走。痛定思痛，研究了半天，分析出的结果是火药长期放置，受了潮气，“炮子”亦然。在补充了新火药新“炮子”之后，那枪马上老当益壮起来，扳机一动，“轰！！”感觉大脑都空白了，就跟新兵第一次上战场相仿，又激动，又后怕。你想想，一个后来能娴熟玩枪的人，一个近乎做到过“实战”的人，能笨到哪儿去。

当初少不更事么？觉得叫作少年老成才对。“盗贼”一再进梨园偷窃，且数量趋大，于是，一班人经过一番设计，弄了一个“陷阱”，终于在一个雨夜，他们又摸了上来，不出意外地双方碰到了一起。是偷就怕人，几个大汉抹头便跑，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黑暗中的枪口喷出一道火龙，其中一个家伙踉跄几步，差点趴下。当然枪是朝天放的，虽是少年人，也是中学生，起码的法律法规都懂。从那之后，梨园里再没进过梁上君子，估计少年的名号也在某个圈子里响了起来，因为那杆鸟铳都装备多年了，几时见过有愣头青真敢朝人放上一枪？颇有点像最近某一首网络神曲歌词中的“发光的少年”的意味吧。往事如烟，不止那杆鸟铳已属昨日黄花，连老屋那杆扎枪也在十多年前被人顺走。后来多有琢磨，国家禁枪，老屋丢枪，摆明了，就是要你做一个非暴力的人，做一个很纯粹的人呀（捂脸笑中）。

所以，终于做到不爱武装爱文装。读书，写诗，远游，搬砖。忽然寄居到南中国的一座小山下那么多年，其间因为朋友相赠过几个珠串儿，慢慢地便培养出文玩的兴趣。源于珠串，又不止于珠串，兼涉葫芦、核桃、印章、玉器（自然是孬货居多），以及桌面上的其它把玩件，谓之附庸风雅四字最最贴切。因为兴趣只能是兴趣，到不了视之为禁脔的地步，拾得起，放得下，不过是漫长的羁旅生涯虚度光阴的一个方式罢了。满满当当一大盒子的东西，不如道中大家压纸的随便一个“边脚料”。摔也摔过，折也折过，恍惚了恍惚，未几便抛到九霄云外，用玩物丧志来形容，都觉是“亵渎”。

“道中大家”不是指人傻钱多的败家子，而是如明人魏学洢笔下的奇巧人王叔远那般，“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核舟记》）哪怕不是“嘻，技亦灵怪矣哉”的艺术家，大约也得是马未都先生那样的翘楚吧。马先生说，“一个人的成熟在于当他的个人意愿不能表达，或能够表达但不可能如愿时，他能够心平气和的对待，而不是怨天尤人。”无论是读书，写诗，还是文玩，手工，思想上的包袱，永远是大忌。想得太美，便容易入坑，自古使然。

不知若外公在天有灵，会不会长叹一声。人生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玩具，是外公消耗几个晌午一斧一凿做出来的小三轮车，什么木质，早已忘却，但终生铭记。外公没有学过木工，可能是他在这方面天分甚高，家里的一切木器，皆可手到擒来，大到箱柜，小到椅凳，虽然不见得巧夺天工，至少堪堪够用。他会想到他的外孙连做个木串儿，现在都要望洋兴叹么！如果心有灵犀，你老人家不妨下来托个梦，外孙也行将知天命，他送走了爹娘，看护着儿女，老妻天隔，风雨凄其——爷，你可知道，真地倦了，也厌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