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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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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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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当头

那天还在诗中写“阳光像大雪一般洒下”,我顶顶喜欢除了盛夏骄阳之外的所有晴日。记得有一年去拉萨,特别是走在布达拉宫的梯道上,就像沐浴在童话中的金色圣殿,所以,彼时彼刻,无比恬静,仿佛时间线被拉得好长,所谓一眼万年,多半便是这个意思。

而在与母亲的合影中,恰好有一张照片是与她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自拍,其时母亲头顶滋长的白发枯槁得吓人,她的抑郁症发展到了晚期,又被父亲错用了药物,如今回顾,愈觉她的哀愁。他的儿子则显得一脸痴肥,也是满眼的惆怅,遥想当时得何等焦灼暗生,百转千回。镜头永远定格在2021年10月27日,不晓得是否巧合,距今正正好好是两年,甚至连大概的时间点都相契。母亲于2022年9月3日(农历八月初八)离世,两个半月后,父亲撒手人寰——我已经不悲伤了,因此,谈不到对我的读者煽情,客观陈述而已,事情已经发生,毕竟属实是剜心之痛,我做不到不想他们,之所以说不再悲伤,也非逃避,因为有些时候,痛着痛着就麻木了。一个朋友就曾问过我,他是听说七八年前我在山坡上摔断尾椎骨,竟未就医,“难道疼痛也会麻木?”我则答他,会的,因为我是过来人,我有发言权。虽然麻木不见得治愈人心,起码可以做到少流一些眼泪,不影响别者。

我是从父母逝后才多出一些鬓华,因为一直在同龄的友好中算个异类,发量很足,黑得令人生羡,但忽然在这一年间的某日,相熟的理发师感喟——你也染霜了哟。染便染了罢,我尊重自然规律,况且,一头大雪又怎样。悲伤真的可以逆流成河,唯有对自己更残忍些,比如加倍努力干活儿,比如熬再多再长的夜,劳碌是良药,纵使味如砒霜,至少能够心无旁骛,扶着自己走向对岸。尽管诸多设想,其实到底是不能释怀,可释不释怀,也得与自己和解,并无它途。我指定不是那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孤儿,因为有书读,有酒喝,有牵心的妻儿,有大把的月色(我爱阳光,谁说不可以同时爱一爱它),还有万里的壮丽山河,以及午夜梦回灿烂的星辰在眨眼。如果有天堂,就请父母放心自便,我会一直坐在阳光里,走在大道上。纪念的文字着实没有少写,以至于屡屡“警惕“,我需要习惯没有他们的日子,我需要一种崭新的生活,当然,这“崭新”二字来得出奇昂贵,没得法子嘛,要不然,我宁可不长大,他们也就不会变老。

不愿,或者说不敢翻看老照片是“新疾”,自然也属“心疾”,老家屋里的遗物们也是。妻就很纳闷,“咋,我们县城老家来回跑,你怎么有点不积极呢?你不是最爱老家么。”是呵,一个最爱老家的人,怎么一下子懒惰了呢?因为那儿住着的人没了,“老家”再好,徒增心碎。时间终将消弥一切,无论是悲伤,还是记忆,一如文章引用句子的那首诗作,我在其中提及阳台上的摇椅——是不是有一天,老得不能自已,慢慢大脑清了空,恍似暮年的母亲,便去坐在摇椅上,等拂晓,等黄昏,如若还能跟孩子们做个呼应,说不定彼此立生欢喜。

自然规律是法则,高悬于人世,认请了这一点,就可以活得通透而笃定。

写诗,盘串,饮酒,锻炼……新的空白,需要新的事物来填充,二妹有言,“哥,爹妈没了,我被狠狠闪了下……”傻孩子说的傻话不,即使“惯性”再可怕,也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按照本地风俗,亡者的衣物要么扔掉,要么烧掉,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还能送送人,现在再送人,不是变相地骂人穷嘛。我不接受扔掉的做法,因为野狗会来啃,野猫也会,老家的村东沟渠里,各种各样的衣物被褥,时有发现,那简直太凄惶了。我选择焚烧,每一次都与妻各推一大三轮车的东西,走到旷野荒郊,寻一处不碍事儿的地方,点一把火,为了安全起见,既带着控火的家什,又不看到火星完全熄灭不离开。大火熊熊,依稀可见父母的身影,那种滋味儿,直若刀斧加身,左一下,右一下,烧多久,人就战栗多久,未有此同等遭遇者,不会深知。

为了阳光,我特意选了办公室靠窗位置放下桌子,谁也既是儿女,又是父母,因而多少煎熬也尽是自己的,幸好有文字来稀释,不会日日傻傻地格式化后再重蹈覆辙。阳光不止照在头顶上,阳光还会照在后背,如同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粗糙且温柔。给父母擦洗的时候,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即脚上皆有着不同程度的灰指甲,母亲连手上都有。老年人的灰指甲厚得惊人,数年白驹过隙,隔不久就剪一次,直到他们故去,也没有修到理想之境,有关用药,他们自己坦言放弃,说不疼不痒,花那个钱干嘛。唉,老人确如小孩子,为了治病,不计其数的票子送到了医院里,怎么就差这几个小数字了呢。其实,“顺者为孝”,往往挺误人,在他们看来吃好喝好,治病救人,才是生活必需,别的,无所谓。

有好几次,给母亲擦洗时,她清醒了一些,就泪眼朦胧地对着儿子嗫嚅道,“儿呵,谢谢,谢谢!”于是,场景就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泪如雨下……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我们兄妹四人,千辛万苦,筚路蓝缕,吃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劳累,兼之父亲一生病榻缠绵,饱受的磨难,远超常人。然而,母亲却说谢谢,顿时胸中激荡,五味杂陈。母亲殁时,我在外地,父亲再殁,陪他度过了十数日最后的光阴。忙碌间隙,每每坐到屋檐下的阳台上偷懒,风从南面来,风从北面来,却不敢抬头,因为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但世界上哪来的童话与金色圣殿呢?

那一日,登顶布达拉宫,听着导游介绍它的历史,一重阶梯一重阶梯地往来盘旋,直到觑到一位中年喇嘛,悠然地躺在窗口下拨弄着手机,才蓦然惊觉:对了,就是这味道,就是这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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