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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忽来,且伴以雷鸣电闪,即便是放在天气温吞的江淮,在秋末冬初的日子,也非常罕见。
盥洗之后,先吞上一大把药片,也无它欸,最近的感冒反反复复,这对一个动辄数年不染风寒的人来说,算是特例。掐指来算,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不是在吞药,就是在吞药的路上。据说这是季节性流感与肺炎支原体共同泛滥所致,所幸现在的症状很轻,不像上个月初,单单是咳起来,都似乎要把头咳裂。
用了许多药,基本是向好痊愈,唯有鼻塞不退,有时喝上几口热汤,会通爽一阵子,也仅仅是那一阵子罢了。除了这些,兼之日日琐务缠身,总被搞得昏昏沉沉,整个人没有一点精神。夜里照常会醒上几回,却是手机看不下去,数羊数不下去,只好闭着眼睛假寐,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耳朵敏感到极致,平时听不见的动静,一下被无限放大,比如家具木料的内变,比如远处夜行人的衣物摩擦……真的很神奇。恍恍惚惚中来,恍恍惚惚中去,每每东方大白,爬起来先要感喟——这一夜呵,不啻于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险的战役,满心零乱,鸡毛一地。
静听山雨,脑海中过电一样重温蒋捷的名句,可有什么凄凉要顾影自怜?设若就算有,人到中年,也权当是必须的试炼,要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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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不怎么到山里去,早没了先前的心境。回想一年之中,大变频仍,不止是悲伤立体,漂泊立体,连两鬓的花白也都来得那么触目惊心。前晚在中国诗歌网直播间里,李江湖老师谈到文字风格问题,重点一个是“度”,一个是平衡,认为一味的悲或喜,都不足取,因为人生毕竟丰富多彩。李江湖老师的观点无疑是客观而理性的,但那虚无缥缈的所谓命运,却是歇斯底里式的主观到令人颓然。昨日看到一则新闻,一位四川的养父,为了给继子结婚娶妻,带着继子一起去上海打工。仅仅是为了满足一下继子想吃野果的念想,他攀到树上采摘,未料坠地重伤。全家东挪西借,十来万的治疗费很快就耗尽,继子急得团团乱转,可到病床前还要装出信心十足的模样,给继父袪痰,擦身,无微不至。然而,随之进入的ICU不是穷人能长期住下去的,继父已重伤到全身瘫痪。最后继父的决定很糟心,那就是放弃治疗,因为家里根本拿不出继续手术的十万元,况且,即便手术,也不过是保命,他将要卧床一生。全家人泪流不止,继父最后的愿望是回乡,再看一看家中的另外两个孩子。
在这个场景中,能支撑不倒已然是内心强大。所以,门前雪须自家扫,切肤之痛,最怕长年累月,又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大约有二十年,仿佛囚在一个冰窟窿里,死又死不掉,爬又爬不出,常常头顶还有雨雪土石来袭,因而笔下的记述,哪还有什么风格可选。遑言信念,尽是缝缝补补,东挡西杀,过一天算一天,看不到煎熬的尽头。历史上有苏武牧羊,而今才算理解,要说他当时还有归汉的侥幸,纯粹是毒鸡汤。没有冻毙于风里雪里,便是奇迹。然后再谈家国情怀,谈万里封侯。
道理便是这么个道理,先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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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时候,很想啐那些乱喷《平凡的世界》主人公孙少安孙少平兄弟经历虚幻的公知们一脸唾沫。史铁生先生说,“在所有童话的结尾处,让我们这样理解吧:上帝为锤炼生命,将布设下一个残酷的谜语。”所以呢,每个人身上都会或多或少的有一些些“徐富贵”以及阿Q的影子,可当局者迷,其人不自知而已。
孩提时代的幸福,曾是一块酥脆的锅巴,而这个话题却是母亲一生之痛。
母亲当时大病未愈,家徒四壁,每顿饭桌上,仅有的一个两个白面馒头,要紧着让母亲恢复身体吃。一说起那一段艰难岁月,母亲便黯然垂泪,说儿呵,你跟着我可受苦了,小时候是那样,长大了,我们又拖累你这么多年。
后来的幸福又是什么呢?是旷日持久痴呆的母亲一瞬间的清醒,是呼吸艰难的父亲偶尔的气顺,抑或是女儿儿子懂事的一句问候……
每次去父母坟前,都会嗫嚅——天大地大,你们终于解脱了,不必再病榻缠绵,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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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飘忽凄冷的雨中,中午去跟朋友小聚,饮酒少许,回到公寓,清醒的像个熟读经卷的老僧,满屋子地徘徊,一会儿低头看书,一会儿抬头望望窗外。此时此地,黄叶纷坠,楼道里有小孩子“咚咚”地奔跑之声。
时光往往正是这样,越寂寞,越拉长。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太折磨人了,中间电话接过几个,微信回过一些。一篇散文写到尾声,不知到底是个如何的归宿。
黄昏来后,又一次下楼,去赴几个当地作协文友的约会。
继而,聊到文坛现状,聊到彼此熟悉或不熟悉的某个诗人写作的历程。大家的共识是作家应当具备完整的社会性人格——书呆子是永远写不出优秀作品的,只有深悉人间烟火,才能找到切入点,才能情感真挚而丰沛。同时,作家又需要远离那种驾轻就熟的八面玲珑,保留起码的纯粹与憧憬。
十数载以来,与江淮当地的作家诗人们,颇有过一些交流,人杰地灵之感有,鱼龙混杂之感亦有。有的可以写作路上共同走上一程,有的却走着走着就散了,如果用“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八个字来形容,显然有些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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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读名家散文,印象最深的集子便是《我与地坛》以及《文化苦旅》。
前者有句,“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后者也有句,“向往巅峰,向往高度,结果巅峰只是一道刚能立足的狭地。不能横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时俯视之乐,怎可长久驻足安坐?上已无路,下又艰难,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惶恐。”
两个人的生涯各异。两个人都在思考生命的意义。
在这里,仅仅是自文本出发,并不想代入无关的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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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
喧嚣散尽,终究要坐到写字台前回归平淡。
夜未央,酒早解。忽然忆及几日间为什么几次在不同的场合重申“与这个世界和解”,好尴尬的脑回路呵。因为你与世界相较,一微尘耳,何来的勇气,蚍蜉撼树?
小的时候,有一次看到窗玻璃后有一只蜻蜓,正执着地撞击,一次复一次。
蜻蜓认为眼前什么都没有。然而它却寸步难行,最终难逃头破血流。
结论就是,世界不需要谁的和解。
世界只是世界。
你也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