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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在他的《答李端叔云》一文中,有如下言语,“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不知为什么,览句至此,悲从中来,尤其是“放浪山水间”几字,更教人千载以下,无比的感同身受。其实,苏大先生的重点在于“辄自喜渐不为人识”,有庆幸,有灰心,可对于一个默默无闻的后来者而言,反而是对于那种近乎被放逐的苦楚,一方面萌生默契,一方面心照不宣。至于李端叔何许人也,不妨暂且打个哑迷,先晒晒他的名句,自可一目了然——“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不错,他就是李之仪,李之仪字端叔,号姑溪居士,与东坡相交甚厚,因为李之仪小得多,因而他视苏如兄如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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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长久的羁旅生涯并非没有好处,就譬如一些可有可无的社交直接便放弃,一些可有可无的“朋友”也近乎“屏蔽”,从这个角度来说,反倒省去了诸多的虚与委蛇。至于“扁舟草履”、“与樵渔杂处”的种种,本是此道中人,何来的卓而不群与居高临下呢。毕竟人家东坡本是统治阶级的一分子,才会那样感喟。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但再美的风景看上三年五年七年八年,也会变得黯然失色。所以,圣人是出于教化,断不应过度去神化他们离开语境的只言片语。一个非常贴切的例子是关于爱迪生,他的原话是“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但有时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还要重要”,可终因某种需要,这句名言的后半句被广为“阉割”,变成了“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一来一去,一加一减,不同的意味扑面而来。
山水本无意,庸人自扰之。况且大漠有大漠的风情,草原有草原的壮丽,哪怕是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也自有其奔放与辽阔。《坛经》里形容得好“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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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日与诸友共游九华山。登小天台大天台,累得两腿如灌重铅,唯有“登峰造极”一览众山小时,才觉一切曰“值!”然而,再恢宏的峰峦又如何,你不属于它,它不属于你,遇见又错过,仅此而已。
反倒最留意的是那些松松柏柏,它们的叶子有的黄了,有的绿着,层层叠叠,漫山遍野,特别是车子在盘山公路上奔驰之时,举目四眺,温暖而踏实,这远比商业气息浓郁的景区中滋生的些些龌龊好上万倍。然而世界上的事物不是永远这样么,有光必有影,有明镜必有尘埃。
有时候常会将“修行”二字脱口而出,真地不是在故作高深。试想,红尘万丈,哪一个不是在修与行呢?只不过莫而名之,并非人人都能理解之中的哲学思维。从天体物理学的角度假想,恐怕连地球也属于一个“巧合”或偶然事件,因此上,所谓至死不移一眼万年,不过是有心人说给有心人的鬼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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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读过不少余秋雨先生的历史散文,家里书架上至今还能找到一本《文化苦旅》。
再早些年则读王朔,《玩的就是心跳》《看上去很美》《动物凶猛》《无知者无畏》……几乎全部有涉猎。
也有一段时间迷上史铁生先生的《我与地坛》,整日勤勤恳恳地思索着生与死的问题。
但到底还是邂逅了王小波。至此算是补上了身上那一块“特立独行”的模板。
人终究要做自己,不然跟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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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最腻味书呆子气。
读书本来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增长经验或知识,开阔眼界与视野,从而更深刻地认知社会,虽然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浪迹天涯。特别是一个本应完整心智的成年人,却读来读去读成了一个“废物”,早知这样,还真不如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务农,因为至少可以养活自己,而不是最后蠢死或饿死。
幼稚病是不分年龄与男女的,曾经多次提及故乡的一位“文学老汉”,他的一辈子就毁在那个不着边际的梦想上。说他书呆子气吧,他也知道到处造访名家以图“上位”,说他生就一颗玲珑心吧,却明明晓得自己没有天分,反而“不死不休”。悲剧结尾是注定的,像老而无依,像贫病交加,不过是来早与来迟。
前车之鉴未远,于是才有了“南渡”,有了江淮卧薪的十二载。同去九华的路上,跟朋友言道,没有谁不想游历一下名山大川,早先是没能力,后来则是没心情,又了然老之将至,才终下决心,偷闲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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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着良好读书习惯的人,兼之再有些较真的心气,收获就比较容易“博杂”。
回忆回忆,盘串儿也已足有五六年的功夫,每每新的品种入手,免不了各种搜索,从产地,到养成,以及赝品的评判,价值的估算,无一不付出满满的心神,玩物可以不丧志,仅仅作为生活的补缀便好。但用一句极滥俗的话讲,有付出就有回报,这次就应验到了九华一条街。
九华一条街上有海量的文玩门店,恰巧同行诸位皆有此类兴趣,别的作用不好说,起码帮着大家辨一辨“玩意儿”,少交一些智商税,还是可以做得到。不止九华山,全国各地的景区,鳞次栉比的门店里,货源绝大多数是网购,行中便笑言,有机会大可去义务一游,只有想不到的,没有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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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的晚稻尚未收割,而故乡的窗外已然冰天雪地。
恍惚记得洛夫名篇《血的再版》中的一小段,“梦境纵然依稀/却象一快黑色的膏药/紧贴在/三十年来犹未结疤的伤口/母亲,你可记得/那一个风雪载途的寒夜/我颤颤怯怯地走近家门/院子的霜枫已凋/阶前的秋菊已残/水塘中喧哗的童年/已凝结成零度以下的坚冰……”
诗中有乡思,有母亲,许多年前读它们,并没有现在这般撕心裂肺。
可也不过是撕心裂肺。
因为人生最艰难的局面,便是回天乏术,欲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