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见野狐,是在荒凉地带的盛夏日暮,狭路相逢,一人一兽,都蒙了两秒,然后,野狐脱逃,剩下少年人一颗心“咚咚”地要跳出喉咙。而在毛月亮的夜晚,一个小孩子穿过瞎河的芦苇丛,到临近的村子取药,则是另一个胆战心惊的故事。印象极为深刻,即便到了初中毕业,黑灯瞎火地通过屋后巷子,还要时不时回顾,因为,仿佛总有脚步声如影相随。但胆怯不是怯懦,更不是病态,而是人在成长过程中,必须要爬过的险峰,必须要趟过的湍流。
所以,终究要长大,也终究要克服。一切的改观,始发于后来梨园的枪击事件,在偌大的园子里,在星光照耀的梨堆之畔,少年人手指瑟瑟地扣动了扳机,向着天空轰然发作,于是,蟊贼逃尽,他才晓得,所谓群魔乱舞,也不过如此,邪不压正,怕他们个锤子。再后来,遇诈骗,遇山匪,甚至一个人走到两千里外的陌生城市虚度上那么十几载,都已经变得理所当然而又行云流水。相对于“兽祸”与“人祸”,实际上,更难面对的,是心理及生理上的双重障碍,比如恐高。某一年,在某个私营铸造厂里,大雨倾盆,在老板的监督下,被要求与一个伴当爬上十几米高去遮盖冲天炉的炉口,炉口里浓烟滚滚,攀爬的铁梯狭窄逼仄。恐高症不止是心魔,因为腿脚几乎是在自作主张地抵制拒绝,况且,一上一下两个人,还要顶着一张铁板呢。那个午后,几乎认为要死掉了——不是吓死,就是摔死,以致于再下到地面的时候,颓然瘫坐,那个落汤鸡一样的自己,如何能预见,到了之后做了管理,要带着工人们,无数次爬上爬下,在烈火熊熊的映照之中,在某种意义上,涅槃归来。
数十年马转刀回,车祸,爆炸,劫掠,病患……原来,当年那篇火遍网络江湖的帖子,《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讲的都是真的。从来不相信什么烈火出真金磨难出英难之类的洗脑神话,至于“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不过是逃无可逃时的自嘲而已。反倒是苏东坡的愿望更显真实,“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虽然每一个字无不透露着理想主义的书呆子气,可相对于一味的苦难教育,另有一番气象。没有谁不憧憬岁月静好,真正客观的心态就是见招拆招。前边提出一个“18年”,回忆回忆,大概就是那个时间点,公知们正在大肆炮制国际夏令营里日本的孩子多么独立多么坚强、中国的孩子都是小“皇帝”等等类似的“新闻”,然而,就是那些他们嗤之以鼻的“小皇帝”们,如今已成为中国航天、国防等高科技领域的中坚力量,同时在政治、经济诸多领域,大放异彩。
终究要长大,终究要一个人面对这个孤独的世界。至少有一个无可辩驳的现实,即现在的家庭教育要远胜往昔,学校教育则愈加成熟完善,到了进入社会,工作生活,谁能保证都会顺风顺水一路绿灯呢,正如也没有谁能保证人来到世界上就是为了打怪的。小马乍行,便如履薄冰,失去了固有的闯劲朝气,小小的年纪,老气横秋,从生态学上而言,违背了规律。不吃苦或少吃苦,是愿景;左冲右突,头破血流,往往是现实。又如何呢?“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才是天大的道理。遥想当初,看着眼前厚实的车厢被油罐车像切蛋糕一般进入,看着机加工车间漆料炸响冲天的火头,看着西北大山里堵门的销脏窝点的壮汉,看着医生走出手术室的大门拿着血淋淋的母亲胆囊让你过目……你要气短给谁看!一件事情发生,该补救的补救,该负责的负责,积极而不失条理,逃避是永远永远的臭棋。
还是有过许多逃避的。逃到海边去,逃到山里去,关上手机,缩进被窝,再不成,大醉一场两场三场,回头一望,愈发汪洋。经事会明理,读书会明理,中国的哲学体系营养非是一般意义上的丰富,但这个过程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常跟友好们说,若道绝望,已不知绝望过多少次,哪次都认为,“完了,过不去了”,每次爬着撞着,不是又两世为人嘛。假设自暴自弃闭闭眼睛便能解决问题,谁还愿意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经历绝不是啥子财富,经历只是纪念碑,再度被逼入绝境时,就抬头望一望,大不了再“死”上一次,独独不能轻言放弃。
在盛夏的日暮时分,大东沟里里外外昏暗阴晦,“大狗”站在一户人家的墙头下,少年站在沟底,四目相对,恍惚时间被冻结,那一秒两秒,如同无数个世纪那么漫长,又复仔细辨认,何来的大狗呢,那是一只通体黄灰的狐狸,赶忙蹲下身去以驱狗的方式吓之,果然奏效,野狐一伸腰,便越过了墙头,不知逃到哪厢去了。又过去一段日子,母亲犯了病,要在夜晚七点多钟去瞎河南岸的村子里找一位“大神”取药,没有人陪伴,且事不宜迟。那天晚上的月亮好大,却有些朦朦胧胧,瞎河里被人筑堤断流,两人多高的芦苇丛格外茂密,时有怪鸟鸣笑,蛇子们则忙着搜捕蛙群,北岸是乱葬冈,南岸是“黑松林”……已经进了“口袋阵”,除了前行,逃能逃到何处去。后来的“镜头”就是“大神”老神在在地在烛光里对着香炉喷云吐雾,然后撮着一把香灰,嘱咐回去和着茅根水让病人饮下。
在鲁迅先生的小说《药》里,有这么一个场景:“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吃下去罢,——病便好了”。“小栓”没有好,这才有了后来的新坟一座。幸运的是,吞下香灰水的母亲虽然也没有好,但她终究是被送到了医院。所以说,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成长,绝不是看了几本经济政治学就能速成的。父母数十载重病缠身,偏方、“神药”,他们着人求了不知凡几,没有一次成功,到最后,不止上学见过“世面”的儿子唯了物,他们亦然。
“世面”这个词好准确。见惯了山河大海,还会对一条小河沟子感慨喟叹么。人们真正恐惧的从根本上讲,未见得是牛鬼蛇神,因为见多了便不怪。人们真正恐惧的多来自于“未知”,只要经历与学习,慢慢皆会不治而愈。
因而,再走什么“夜路”,遇到什么“诡异”,有的也不过是好奇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