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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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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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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刘庄记3

1

打点行囊也是一门功夫。如何在有限空间里,装下朝阳与落日,装下山川与江湖,还要装下异乡无数的蹉跎,以及每每在夜阑人静时忽然显现的波涛汹涌。难道,这些就完了么,非也,有时想要带走的或许是整整一个世界。然而,白日梦永远是白日梦,行李箱里除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实际上什么也带不走。

已经过了“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样的青葱岁月,但却更像老舍笔下的祥子与电影《盲井》中的元凤鸣,生活所迫,辛苦奔波。犹记得少年时代村里人总说窑地里的南人太无情,背井离乡不说,在有些绘声绘色的故事里,还会涉及把儿女送人收养。彼时不理解且鄙夷,可是,活着活着,曾经的疑窦丛生,在某一瞬间,一下豁然开朗。读一读梁鸿女士的《出梁庄记》,自会不胜唏嘘。

海子有一首鲜少人提及的小诗叫作《麦子熟了》,个中滋味,懂的自然都会懂:

 

那一年 兰州一带的新麦

熟了

 

在回家的路上

在水面混了三十多年的父亲还家了

 

坐着羊皮筏子

回家来了

 

有人背着粮食

夜里推门进来

 

灯前

认清是三叔

 

老哥俩

一宵无言

 

半尺厚的黄土

麦子熟了

 

2

同样也是“三叔”,据父亲回忆,三叔是因为饥荒闯了关东。

所以小时候走亲戚,每到一家都会被询问,“你三伯伯有没有消息?”

仿佛三叔成了某种象征,在脑海中也不断幻想着他的模样,谁让他一张照片都没留下呢。在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言语中,大概知道了三叔的经历。他在哈尔滨火车站混过码头,然后到北大荒贩马,再然后就折在了合伙人手中,人家拿走了钱,他则顶了包。父亲千里迢迢去看他,他见也不见, 那一趟,父亲冻落了几颗牙齿。

在所有人都认定三叔终将老死他乡的时候,三叔拎着简单的行李归乡了。他在家里弄了个洗衣粉作坊,最后剩下一大堆无人问津;他承包了村里的果园,几年下来,收获惨淡;他买了三马车收粮食,跟三婶累到爬不起炕来;他到县城米行入伙搬运,大概也是一言难尽,重新回村养猪。

靠着一圈圈猪崽,两个儿女的婚事先后完成。特别是堂弟娶媳妇儿,可是难坏了三叔,正赶上农村彩礼飙升的光景,他东家跑,西家颠,托了这个,托那个,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成全了堂弟的大事儿。而那个曾几何时也是哈尔滨火车站一根“立棍儿”的汉子,而今几度中风,勉勉强强能骑个电动车,去卖店前边打打纸牌度日。

海子诗中的“有人背着粮食/夜里推门进来//灯前/认清是三叔//老哥俩/一宵无言”无比形象生动。亲眼见过他们老哥俩坐在灯下,默然相对,面沉似水。

 

3

除了三叔,父亲兄弟三人,还有个小叔。至于为什么明明是二叔,却非得让叫“三叔”,而真正的三叔,变成了“小叔”,印象里问老人们,好像是在父亲和三叔之间有个夭亡的孩子,如此大排行下来,也就合情合理。

小叔早年跟小婶在海堡卖服装,这儿的“海堡”为统称,是指渤海湾的西海边儿,一溜从南到北一条线排开二十四堡,一堡就是一个村店。在积累了一些资本后,小叔家买了大货,干起了长途货运,那是一段对于家庭而言提心吊胆的日子,事故没少出,大约钱还是挣下了的,若干年过去,小叔卖了货车,回家卖起了汽油柴油。为了办证,与小叔一起跑过好多职能部门,到底没有办下来。

小加油站黄了,好在小叔家的两个堂弟堂妹挺争气。堂弟考取了中科大的研究生,入职阿里百度微软搜狐类的大公司,做了程序员,后定居天津。堂妹则在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了天津的教育系统。所以,小叔小婶一家现在常驻天津,偶尔回村,不过,要想大家碰一面,除非年节或大事情。

因为口罩的原因,去年父母亡故,小叔千难万难地跑回村,母亲葬礼他赶上了,到了父亲再亡,恰好是他在家守了好几天无奈返津的第二日。

去年春节,一大家子上完坟烧完纸,二十几口人坐在老屋里相聚,炊烟袅袅,饭菜飘香 ,竟来不及缅怀,来不及悲戚。

 

4

这正是为什么说,不是年节或大事情,一大家子人很难聚在一起缘由。

不要说一大家子,自己的小家庭团聚团聚,也非易事。

儿子高三复读,一个月放一次假;闺女在石市,参加了工作,也是忙忙碌碌,脚不沾地。大部分时候,能够晚上连个线,群聊一下,便算是“盛宴”了。一条线在渤海湾边,一条线在太行山下,另一条则是在淮河南岸。原来聚少离多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寄语,“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然而,有几个能做到所谓的“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呢。那种颇具蛊惑色彩的“田园生活”,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5

有钱没钱,也要回家过年。

至于打点行囊之际的“贪心”,权当作是一个游子自嘲下的吟哦。

外面的世界再美好,你不属于它,它不属于你,纵然恋眷却于事无补。

从监控摄像头上看老屋的院子,尚有残雪,那儿的时光静悄悄,日色明光,襟怀宏大,可恍惚连只雀儿都不曾落下去留个“一鳞半爪”。

夫子曰,“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吾之行归,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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