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厨记

1

因为戒了酒，忽而竟觉得对于眼前世界的认识愈加入木三分。

比如一场年节聚会的饭局，看着满桌的酒客渐次声线上扬眼神迷离，许多肺腑之语，许多虎狼之词，像爆豆一样“绽放”，古今中外，海空天空，俊采星驰，腾蛟起凤……而未饮酒的人仿佛置身事外，偶尔锦上添花几句，大部分时候莞尔旁观，总不好仗着茶水饮料，频频举杯。

然后几个人接连醉掉，指点江山者有之，放荡不羁者有之，结怨的结怨，深情的深情，尚还清醒之辈忙着打圆场，擦“屁股”， 每每倒也能最终落个宾主尽欢，各奔前程。

原来自己之前便是其中一种，尽管极少失态，也不乏姿意忘形。但终不愿动辄上升到生命本质或者道德仁义的层次，因为一个只知唯唯诺诺中规中矩的社会形态更可怕。即便大家吹过的牛，许过的愿，第二天断片不认，权当一个段子也罢。

能够放松放松，让紧绷的心弦修养生息，未必是件坏事。不过，戒酒不是逃离，只是身体的需要，一切习惯了就好。

2

一生不曾爱过酒，皆是因为天生鲁钝，资质难堪，很是艳羡酒仙酒神酒圣酒魁们斗酒百篇行乐及春的光芒万丈，奈何骨子里从来就没有怡然自得入喉甘醇的潜质，酒过唇舌，永远辛辣莫名。之所以也曾夜夜觥筹交错，与其说乐酒，不如说乐交。于是，辣着辣着就上了头，血脉贲张，心旌摇荡，以致于跟人说了戒酒，皆皆错愕讶异，是不是宛若浪子回头，幡然醒悟？不是说上帝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接着开了一扇窗么。放下了酒，却近了庖厨。古人谓君子远之的本意是不忍，是劝诫统治者们少杀生，哪是教百姓黎民们侧目烟火。所以，断章取义，歪曲杜撰，才是对于传统文化精髓的背叛与别有用心。

新居装修逐渐扫尾，小表弟是个电工，南返前他去给安装电路开关，在给他打下手的过程里，竟然发现他对中国哲学有些研究，涉及佛释道几家，尽管不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但大的方向没有明显谬误。什么叫没有明显谬误呢，就是说能够领略到美的、善的，也足以应对丑的、恶的，这是从思想以及行为上。然后跟他打开了话匣子，讲了些自己多年学习的心得，推荐了几部相关著作，包括三教经典，以及《三体》等小说。

阳光透过窗子，照耀着雪白的墙壁，野鸽子几次从楼顶冲下，龙爪槐轻轻摇荡。

3

小表弟已经不小了，三十九岁，在塘沽的一家船厂打工。回忆起少年时代去大姑家住着，他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身后，“大哥哥”、“大哥哥”地叫着，童真无限。一晃眼，他也已儿女绕膝，脸上小小沧桑，尤其是两额，家族遗传式的后掠，初见端倪。

大年初三去大姑家拜年，大姑背驼得尤甚，大姑父则走路日见拖沓，他们才六十二岁，生活的消磨，竟如此“仓皇”。蓦然回首，家道中落后的那段日子，可没少得大姑大姑父的接济，从钱粮，到精神，他们彼时风华正茂，怎么一转眼就老了呢。小表弟现在住他们村东，是老房子，大姑大姑父住村西，是祖屋翻盖。不知小表弟有没有印象，村东那栋房子早先是一片枣林，大约是九六年，因为工作没有落实，大姑家要盖新房子，既然钱场帮不上，就帮一帮人场好了。跟父亲一起，给大姑家刨了好多天的树根——树干锯了，树根不好打理，似乎正是秋天，还没有太凉，每日到枣林劳作，一橛一橛的树根七零八落，坑上坑下的两父子，汗流浃背，一身埃土。

4

亲近庖厨的发端，在大姑身上。高中三年，间或周末去大姑家里“蹭饭”，小表弟在地上跑，小表妹还不到一周。小表妹当时小屁股上生了个疮，有点触目惊心，想当初，她可是赖得很，怎么看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无锡某知名品牌电动汽车四S店金牌销售的光景，女大十八变，人家愣是跑到大城市打拼出一片天空。

给大姑看看孩子，大姑下地回来就弄吃食，她让学着擀面皮包饺子，说不会做饭哪行，以后结婚了，怎么过日子。没想到“一语成谶”，刚结了婚，父亲就开始病重，家里两个孩子出生，母亲都没得空来伺候月子，有着大姑打下的基础，再跟妻一边问一边学，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总算是跌跌撞撞地撑了下来。又是二十六年一弹指，变的不止是容颜，还有慢慢炉火纯青的“厨技”。中间大约有十二载羁旅江淮，一个人摸爬，一个人滚打，太阳升起来，月亮落下去，犬吠鸡鸣，坦然以对。

5

去岁大年初二，家族及亲戚们去给父母上坟，小表弟提前打了电话，说大哥哥备饭哈。

遂之就有了此后的约定，每年大家都在初二这日上坟聚餐。妻有胰腺炎病史，怕凉怕累，今岁商量初二菜单时，就说你不用管了，配配菜就行。大年初一下午便立了灶（恰好买了个移动柴火灶），儿子也一下来了精神。父子俩炖了一锅排骨，炖了一锅鱼，到了初二上午，又弄了海鲜，切了冷货，真正要炒的青菜反倒不多。两桌各十个菜，二十几个人，落座下来，共叙别情。

其实如果怕麻烦，初二饭店已开了门，还是考虑到去端菜，一是张扬，二是敷衍。回到老家，自有老家的风气与规矩，父母亡祭，摆什么排场？况且，亲自下厨，又有了年味儿，又让亲人们感受到足够的重视与心意。然而，即便有妻跟两个儿女辅助着，等到曲终人散，刷净了饭盘，也已累得腰酸腿疼。回到城里，洗澡上床，刚想小睡，复想起老家的自来水没有关闸，不情不愿地下了楼，赶回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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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再一次引用罗曼·罗兰的那句名言了：“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最近些年，互联网的各种洗脑方兴未艾，更是有人以此为业。然而，空话无益，能不能身体力行，恐怕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之后，南返，山居，戒酒，下厨。

好好搬砖，它不一定使人快乐，却可以让人无比地踏实。

归途中，望见犹有残雪，而舜耕山的疏影，模糊又兼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