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积而鱼聚,木茂而鸟集。
——《淮南子·说山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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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次写到淮河,其实公寓到河边,还有一大段距离,断达不到东坡词中所谓“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那种。如果不是专门寻访,别看寄居在这座江淮城市,基本很少有邂逅 。反倒是前些年多去阜阳公干,每每经过淮西(淮南西部)的淮河大桥,能看到高耸的大堤,汹涌的波涛,以及波涛上成群结队的挖沙船。后来听说有治理,挖沙这种看似艰难疲惫的行当,中间竟也有巨大的利益链条,当然管治的目的,第一是河道安全,第二是环境保护。
自感经历丰富,总曰阅尽千帆,殊不知,对于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而言,太过肤浅。就像是平时看似驯服的淮河,数千年的堵堵疏疏,持续不断的缝缝补补,可哪一回汛期来了,不是如临大敌?至淮十数载,从年年或缓或急的讯息中,牢牢地记住了“王家坝”这个名字。王家坝闸位于蒙洼蓄洪区,地处两省三县三河交汇处(两省:河南、安徽;三县:固始、淮滨、阜南;三河:淮河、洪河、白鹭河),素有千里淮河“第一闸”之称,是淮河防汛的“晴雨表”和“风向标”。王家坝闸有多重要呢——直接受国家防总的指挥调度,其他任何单位和个人无权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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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路公交车坐回到田家庵的始发站,一直往北走数十米的样子,有一条名为“福乐”的幽深的小商业街,那儿的人们抵河而居,小街到淮河大堤,近在咫尺。一九年之前,有一段时间,每至下午五点半钟,就会搭上3路车,兜兜转转大半个城市,到福乐街里做按摩。
按摩的大夫姓朱,是位资深的老中医,德艺双馨,因了文友的绍介,才堪堪找到那个馆子。腰疼已久,一直没放在心上,窃以为人生在世,苦难深重,谁还没个小伤小痛呢。到了后来,实在有点扛不住了,腰一疼起来,腿都发麻。于是,到医院拍了片子,竟是腰间盘突出。当时非常诧异,虽然自认打小务农,成年之后也有重体力劳动的经历,但断断不致于得上“腰间盘突出”这种都是别人口中的恶疾吧。一个必须认清的事实就是,腰间盘突出一旦“中奖”,就算积极治疗,也只能缓解,很难祛除。在朱大夫那儿按了一段时间,腰椎上的痛感,减轻了许多,已经可以做到不敷膏药健步而行了。朱大夫的建议是,平时多睡硬板床,说你不是颈椎也不太好么,枕头要低,坚持久了,都会有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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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晴好的日子,甫一走出喜乐街,会感到豁然开朗,再长出一大口气。尤其是仲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方才的摩肩接踵,恍若隔世。
这正是前文用“幽深”形容喜乐街的原因。小街真的不大,不过,逼仄异常,两侧菜店米店肉店杂货店林立,门前又大多摆出摊子。福乐街南北走向,鳞次栉比的高楼从左右覆压,巨大的压迫感,陡然而生。昏暗不明是常态,如果午后会好一些,而到了傍晚五六点钟,下班放学的人流与出门采购的人流交织在一起,可不就拥拥挤挤了么。喜乐街所在的位置,是淮南人颇以为豪的“老田家庵”,正儿八经的老城区,喜乐街这样的巷子,数不胜数。
老城区的好处之一便是功能齐全。譬如曾多次到淮滨商场附近修表,大的钟表商场“店大欺客”,小毛病要么不修,要么漫天要价,而小修理铺相对人性低调,虽然价格同样“感人”,总是比大商场低了一大截。也正是每每跟孩子们耳提面命要学一门技艺在身的出发点吧,人家耍的是手艺,爱修不修,修也是插队,师傅放下手里的活计,先打发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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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喜乐街回到公寓所在的老龙眼,兴趣缺缺的时候便到九十六美食城咥一碗面。这很重要,喜怒哀乐,人之常情,有了兴致,才可与友小酌,忧愁在怀,不宜把对方当作坏情绪的“垃圾桶”,那不科学。长年累月,一个人过活,最忌心事沉重的时刻,把自己关在斗室中。经验之谈耳,也可能更接近事物的本质。到菜市街走一走,到超市商场走一走,完了或者端一碗牛肉汤,或者托一碗牛肉板面,光阴消磨,天高地阔。
淮南的牛肉汤胜在文宣的强大,与故乡的羊杂汤比起来,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物事。怕只怕睹物思人,兼之生性好面,牛肉板面便成了第一选择。九十六美食城有两家板面摊位,素来只在南首那一家夫妻档盘桓,其中并没有十分特殊的原因,那家开得早嘛,路走熟了。摊主平时多在家制作辅料,老板娘负责日常煮面,他们是纯纯正正的太和人,倒未必是纯纯正正的太和面师,无非是跑出来讨生活,算来也有十多年光景了。他家的面量足,味正,特别是卤汤很嗨,一碗面入腹,酣畅淋漓。
作为同龄人,偶尔也有交流,摊主更健谈,老板娘则多笑而不语。或许是因为长期劳作,风吹日晒,两夫妻看上去都是黑黑壮壮,操着明显异于淮南口音的皖北方言,说到生活的艰辛,说到老家新盖的房子,也说到小儿女渐渐长大,思恋之情,溢于言表。多是倾听,不敢接话,就怕一接话,同感之下,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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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菜市场几经改造,已经容颜焕然。
当年的街道坑坑洼洼,污水横流,人在上边走,要躲东躲西,免得一不小心,弄脏了鞋子。彼时没有什么美食城,只有街道北端入口处的一片狼藉:摊位杂七杂八,各种颜色与款式的帐篷点罗棋布,地上的垃圾不堪入目……这并没有影响食客们的蜂涌,想干净整洁,且到店里去。
而后,海雨天风,无论是牛肉汤,又抑或是板面,都从当初的六元,慢慢涨到七元,八元,九元,十元,然而,因为市场整合及能源政策的调整,这个城市的经济状况正江河日下,市民们的就业方向也逐渐转向内蒙、新疆、江浙、上海,以及更加广阔的全国各地。唯有酒酣耳热的一刻,还有老淮南人忆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光,“我们当时不仅能与重庆、青岛、大连等相媲美,甚至还能叫板隔壁不远的南京,另外在名气上也不输合肥,差点入选国家二线城市;我们可是有地方立法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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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淮之前的人生岁月里,不要说人家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光无限,连盛产煤碳也不了解。在一个地大物博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里,如果不是驴友,穷其一生,一个人能走过多少地方,领略多少风景呢?相较于大多数人,确实算得上走南闯北:广东、广西、湖南、湖北、安徽、江苏、淅江、山东、河南、陕西、重庆、北京、天津、西藏……然而,能够称得上第二故乡的,动辄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唯有安徽之淮南。
待久了,便会动情。在这边时,想家;回到老家了,又对这边心心念念。
人确实是一种复杂的动物,不可以道理计,更不可以情怀计,顺其自然,问心无愧,方是正解。《淮南子》里讲“水积而鱼聚,木茂而鸟集”。
是哟,哪来的无缘无故,一切遭遇,冥冥之中,似有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