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上次写同样的题目，是在六年前，恰恰重伤未愈，那个冬天淮南下了数十年未遇的大雪。雪后外出跌断了尾椎，又正好赶上年底结账，没有住院，甚至没有在床上趴上一天，等到节后南归，伤处还在疼痛不已。因而，文字里不免郁积了大量的悲悯，“阳台上，芦荟孤独得绘声绘色。天空依旧裸体。已经不再介怀偶尔的惆怅了，尾椎骨断裂的日子里，积雪一点点消融，雀鸣简单的愈加忘我。开始有点挂碍于漫山的松柏，疼痛原来如此容易豢养，昼夜失眠，侧卧沉吟终于能够驾轻就熟。”

数载倥偬，冷色调依旧是生涯的核心，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精神世界。虽然不是卢梭所谓的“忍耐是痛苦的，但它的果实是甜蜜的”那样的法国招牌式的罗曼蒂克，至少，也要在心中“豢养”一堆篝火，不期照亮哪个，起码会增强对于磨难的免疫力。上年纪九十年代，社会上曾经流行过一个词语又或生活方式的名称，“小资”，有点刻意模仿欧美“贵族”的意思，比如找一家西餐厅，可以娴熟地使用刀叉，对单子上的菜品了如指掌，小口啜饮，衣香鬓影，总之，衣冠楚楚，温文尔雅——在经济发展的大潮汹涌中，类似的一幕，在不断上演，“韩流”如是，“哈日”也如是。本质上，这都是一个民族自信心缺失的体现，再譬如如今南部非洲一些国家萨普文化的流行，便是殖民主义遗害的突出“案例”：白天他们是城市各个角落里不起眼的打工人，一到傍晚下班，萨普洱们便洗去一天的汗渍，换上精致的衣着，去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展示自己的魅力。一名合格的萨普洱，不但要拥有十几套不重样的西服，拐杖、墨镜、雪茄、雨伞等配饰自然都不能少。最关键的是，萨普洱还得有高度审美，在衣服的搭配上别出心裁。一般来说，萨普洱的衣服配色不能超过3种，每种颜色也都有含义。比如红色是热情、黄色是富贵、蓝色是优雅、橙色是虚荣等等（萨普协会的成员被称为“萨普洱”）。换句话说，饭可以不吃，妻儿子女可以放任自流，衣服必须得光鲜亮丽。

肤浅虚荣从来都是生活的死敌。因而，冷一冷，有时候绝非坏事。但人类的劣根性之一，便是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无脑盲从，形式主义，尤其是在所谓的知识分子群体中，颇有“市场”。最近两年，各种媒体又都在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这次的参照物是有关“禅修”。拍一些“佛系”的照片视频，采访某某“乐在其中”的博主，生搬硬套些些“大师”“法王”的陈词滥调，烘托一下殿堂间的香烟缭绕……有心的读者会发现，以上种种，是不是与那些“新田园主义者”们如出一辙？任何一种事物，怎么可能尽是十全十美的仙气飘飘呢，这是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明白的道理。况且，无论哪一种形式的修行，修的也不是某种层次上的PS，不是摆造型，而是修心。陶渊明的饮酒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谁个没学过呢。可一到现实运用，便沦为了各种浮夸主义的猎物。人间烟火是最好的修行，该劳作劳作，该唱歌唱歌，当笑则笑，当哭则哭。认为修行需要修饰的，只不过是凑凑热闹罢了。

一个人的强大，来自于坚韧不拔，来自于长久的学以致用。五百多年前，阳明先生就提出了“知行合一”，人家也有龙场悟道，不过他悟的什么“道”呢，断不是钻进哪一处寺庙哪一孔洞穴中，煞有介事地装神弄鬼，而是“万山丛薄，苗、僚杂居”，身体力行，教化相助。只有先进的生产力，才会迸发出无限光芒。逃避是怯懦者的护身符，因而，山里也有狼虫虎豹，禅修班里同样会尔虞我诈，红尘十丈，能逃到哪里去。

逃无可逃嘛。六年前，重伤初愈——不过，终是落下了病根，一到天寒天雨，腰如石坠，八九月份，散文获了个某刊物的末奖，倒也有了个入藏的机遇，假如不是西藏，以生性的慵懒，定不会心生“觊觎”，而有生以来的信息交汇中，西藏已经被“神化”，或者说“神秘化”，那种吸引力是致命的。然后在那一年的九月初，坐上火车去了拉萨。要说收获不巨大，就有点言不由衷别有用心了。雪山草地，圣湖雄寺，异域文化，别样众生……归结到一点，无非是遥远与陌生。走了一大圈，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初入宾馆时工作人员的提醒：因为高原反应，每年都有旅客猝亡，好好地来了，默默地去了。

某种刺激的产生，必会多多少少地导致一些“后果”。藏地归来，感触良深的是生命的不可预测，消费观念生活观念翻天覆地。某个著名小品语录：“人这辈子最痛苦的事，就是人死了，钱没花了。”不至于从此热衷于“及时行乐”，但对于妻儿老小，不再像之前那般明明行动上大手一挥实际上心中郁郁，而变得无比通透，在保证不奢侈浪费的基础上，就是要他（她）们越好越好。

冷色调是自己选择的问题，而不是没有热闹，不是没有灯红酒绿。打心里愿意独行独坐，独倚独吟，到山里去，到湖边去，盘一盘珠串，刷一刷核桃，心静如水的日子，大部头大部头地重读名著，夜静人稀的一刻，复到灯下抄诗。江淮之地的春天来得很早，一到二月，油菜开花，桃杏开花，生命力的勃发真美。美到可以使一个颓废沮丧的灵魂重燃斗志，美到难得笑靥，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