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最后一次入住精神病院期间,给她每天都拍上一个小视频,大部分都是在小餐厅就餐的时候,当时的出发点也很简单,无非是小小地记录一下,等她康复,拿出来回味。然而,四载光阴就像泡沫,轻轻一触,空空如也,而今母亲魂归极乐,再拿出那些视频来翻阅,经常湿了眼睛。甚至在母亲故去后的一段时间,根本没有勇气观看视频检点照片,每每一触及,就是一脸的泪水。
跟二妹有一个共识,母亲是死在了一年半之前的那次胆囊切除手术上。而问题就在于,不做手术,以她数日高烧41度而观,时时都有生命危险,且医生们用尽了浑身解数,体温也降不下来。可手术呢,一开始说是微创,到了一上手术床,又说胆囊太肿大,必须动刀了。母亲的刀口在肋下有一尺多长,医生们认为是奇迹,一位瘫痪在床已久的古稀老人,这样的大手术能下得了手术台,确实了不得。其实,母亲的身体底子还是很好的,没有想到她的垮掉来得那么急罢了,说种不了地,便马上种不了了。而后抑郁症复发,而后父亲用错口服药,而后劝她锻炼,而后忽然摔倒致腰椎断掉。那次在医院骨科,别看大夫们多有鼓励,已然明白,母亲再怎么恢复,也站不起来了。
母亲的刚强体现在种地持家上,她几乎没上过什么学,大字不识几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凡事都依赖父亲,不会使用现代电器,不会坐公交,不会打手机,连骑自行车都没学会。十几年前,家里的生活慢慢有了一些起色,兄妹们一起出资,给母亲买了三轮车,母亲喜上眉梢,说终于长了“腿”。犹记得彼时还在县城城南的平房里住,父亲打电话讲母亲要来送东西,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做好了午饭了还不来。往家打电话吧,怕父亲着急,不打电话,又自己一家急得团团转,心想,,等母亲来了,非得埋怨她几句。结果等母亲真地汗流浃背地进了院子,一眼看上去,心都要碎了——二十几里路,母亲是推着三轮车走来的,过阎庄子,过姜屯……车厢里放着一袋麦子,半袋面,新蒸好的两锅馒头,买的蔬菜熟肉……母亲就是这么“傻”,打记事就总看到,家里做点啥差样的饭,就给这家端,给那家端。“傻”到给所有的亲戚朋友,只要人家提出来,鞋子衣服做一大堆,有求必应。但母亲年幼失母,跟着脾气火爆的外公,尝尽了这人间的苦楚,以致于她性格的底色终究是柔弱,诸多的不自信。因而,作为她最“溺爱”的儿子,在她腰断之后,非常了然,母亲站不起来了,于全家而言,以后的人生岁月,将更加昏暗。
母亲果然瘫痪了,遵了医嘱让她在床上起来爬一爬,练一练,她就连连呼痛,多次劝说无果,自家背地里哭了几次鼻子,唯有认了,无比清楚地晓得,这将意味着什么。可还是来得太快,太急,瘫痪半年左右,母亲做了胆囊切除手术,再过四个月,家里忽然打来电话,母亲没了。尚在口罩时期,想放下摊子马上走也不可能,匆忙去做核酸检测,买票,两千里奔丧,差不多一日之中,泪水就没有干过,怕路人诧异,归途之中,一直低着头,低着头。在冲进家里跪在母亲灵前的一刻,整个人像瘫掉一样,哭得死去活来,不是哭母亲的逝去,而是在逝去之前,她最最宠爱的儿子,竟没有见上她一面。
要伺候老人,要讨生活。几年以来,跟妹妹轮班回家“上岗”,最先是两个月一个班,一个班二十天,后来的一年多里,是一个月一个班,一个班一个月。平时三个小时高铁的路程,曾经坐到货车上颠簸过三十六个小时,层层过卡,层层报关,回到县城,手机又被居委公安的电话打爆。二妹则多次在晚上十一点下播后,从荒地里跨河,再转过一片片的坟茔,去到母亲床前擦擦洗洗。但都值呵,那时有爹,有妈,老家的灯在亮着。母亲殁后一个半月,父亲又亡,终结了他重病数十载的生涯,去态安祥,地下的母亲不知会悲,还是会喜。
对于长期关注的读者们来说,这段经历都很熟悉,在母亲去后的相当长的日子里,悼念文字,陆陆续续,后来想,得忍下去,一方面,重复的话老是叨叨,烦不烦?再一方面,公共资源莫要过多侵占。然而,怎么可能放得下,记得那段时间不要说翻阅视频检点照片,但凡与他们相关的遗物,睹物思人,也做不到凝视。继而,连别人家涉及家庭温暖几世同堂的素材作品,都不敢瞥上一眼。惟独从来梦不到他们,母亲不来,父亲也不来,眼中的泪水已然干涸,再去他们坟前,也不过是磕头烧纸,不发一言。
对母亲也好,父亲也好,在他们有生之年,在他们人生暮年,为他们踏踏实实地付出过了,所以,倒也问心无愧,不后悔,不懊悔。至于死后种种,比如“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能去坟前拜一拜,自然最好,漂泊在外无暇,就委托妻去。死前漠对,死后“哀荣”,才是最大的不敬。
清明节了,江淮之地阴雨连绵,杏花在落,桃花也在落,瓣瓣湿红,宛若游子的眼睛。而梦里依旧清平,空空荡荡,孤苦伶仃,没有谁来相见,也找不到浪迹的终点。
不过,从容春事,莺飞草长,一切都是对的,一切才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