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秩序

十五年前老屋推倒重建的时候，除了丢失一条曾经视若珍宝的红缨枪，还有几箱书籍资料被父亲卖了废品。红缨枪在外公家传了百年不止，白腊杆的枪把都磨得锃亮锃亮，明显一大层包浆，枪头扁扁，满满的岁月感，少年时代无论是看园，还是壮胆，动不动便自家舞上一舞。书籍资料则包括学生时期购买的一些集子，比如王朔作品选，足有好几册，更不要说其它的了。除此之外，还有几十封信件，以及高中三年的习作本，印象里很厚很厚。它们一直寄放在老屋的西厢，因为城里的房子太小，又兼漂泊搬迁，虽然弃置，从未淡忘。后来，慢慢虫吃鼠咬，防护过，也换过地方，谁知道终是在劫难逃，老屋动工前，不知哪一日，折在了父亲手里。

以父亲的严谨性格，定不会如此武断潦草地处理，不过彼时他的身体正处于病变期，脾气十分暴躁，相问那些箱子哪去了，他都是目光挑衅地望着你，“卖了，怎么了？”如果再接上一句啥话，马上就会是父子尽都情绪化的现场。而且重点是已无法挽回，只好悻悻走开，一边去生闷气。好就好在有一小袋收藏甚久的古钱币，提前“抢救”了出来，要不然，损失更加惨重。之后到了父亲人生迟暮，偶尔提及前事，他的语气变得闪闪躲躲，“哪知道对你那么重要呢……”——单说其中的两项好了，高中时代有幸遇到一位毕业于南开大学的语文老师，姓周，不仅课程讲得好，也非常能调动学生写作的积极性，比如规定每人每周要交一篇习作，不限题材，她会大篇幅地进行批阅，优秀作品当堂选读，那便是写诗的开始，到了毕业，已经攒了16开的几大本。来往信件多是集中在石市求学阶段，与父亲的，与同学的，二十岁的光景，前途晦暗，孤苦伶仃，唯一的亮色便是每日去传达处转一转，那儿有期翼，也有希望。

至于像古钱币样的收藏欲，还要囊括火花（火柴盒皮）、邮票，说起来林林总总，然而，文学语言不是把岁月比喻成一条河流嘛，海子就曾在他的《死亡之诗》里写道：“正当水面上渡过一只火红的老虎/你的笑声使河流漂浮/的老虎/断了两根骨头/正当这条河流开始在存有笑声的黑夜里结冰/断腿的老虎顺流而下 来到我的/窗前。”尽管不免有些牵强附会，但死亡同样是生命旅程的一部分，所以，这条河流不止会漂来老虎，还会漂来各种各样奇异的事物。最近刚刚读完意大利当代理论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利《时间的秩序》一书，真实读后感是比刘慈欣《三体》系列还艰涩，还无望。通过卡氏的叙述——上文说到艰涩好像还好理解，什么叫“无望”呢，说得通俗些，有点像人类面对三体舰队，三体世界面对歌者文明，没有读过《三体》的，估计在抖音快手等平台，也差不多早就浏览过同名影视剧片断，大概意思能懂。卡氏说了啥呢，举一个例子，一个人看到眼前一件事物或人物，其实哪怕是光速，也会有距离的延迟，此处应当要引入“普朗克时间”这个概念，因而，真相就是我们看到的一切，永远都不是准确的“当下”。

在《时间的秩序》一书的第13章，《时间的来源》，卡洛·罗韦利说，“整个宇宙中一个共同的当下并不存在。事件并不按照过去、现在、未来的顺序排列；它们只是‘部分’有序。在我们附近有个当下，但在遥远的星系中并没有什么‘当下’。当下只是局部现象，并非整体现象。”不要以一种戏谑的态度来置疑为何一个“普通人”忽然要去读物理学著作，哪怕通俗物理学，理解起来的艰深程度，也可想而知。然而，若是比较一下当年无书可读，连字典都翻破，连母亲的旧报纸鞋样都搜括出来呢。这个春天过得相当沉闷，沉闷到工作之余，连短视频也不愿触及，放眼书架上，恰好有几本书没有读完或读过，于是，神差鬼使地一本一本打开，然后，一本一本结束。

意义两个字很吊诡。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多么辉煌的历史，若是放到宇宙视野去评判，都不过是撼树的蚍蜉。在动辄以亿计年的辽阔星空，宏观叙事，确显幼稚。可回归“微观”世界，一个人生下来，一个人长大了，一个人恋爱了，一个人死去，在这个过程中，哪怕一根尖刺扎到手指上，能说它没有意义么。再一次回到父亲的话题，设想一下，十五年前在他断然将那几箱书籍资料抛售给乡村小贩的一刻，他真地没有在心底有过片刻的游移？但他选择了扼杀或者说掣肘，他不会得到什么愉悦、轻松，仅仅是负气之举。同理可推，之后到了人生迟暮，偶尔提及前事，即便他的语气变得闪闪躲躲，父亲也不会觉得有甚亏欠。

现实既不温柔，也不残酷。现实就是现实，卡洛·罗韦利所谓过去、现在、未来‘部分’有序，隐含此理。又是若干年前，某一次同学聚会之后，大家约着一起去探望了周老师。古稀之年的周老师很高兴，不过，想来她已很难记得起几个学生的名字了，首先是阅人无数，她教过的学生何止千万，再者，岁月蹉跎，学生们也陆续到了中年，身形面貌“沧海桑田”。犹记得下楼之时，夕光残照，路边的雪色，又洁白，又污垢。

因为前车之鉴，再到装修时刻，余者无谓，必须要有足够的书架与抽屉。而现在的书籍资料，却弄得故乡一部分，江淮一部分，去岁整理，仅是江淮一地剔除的本子集子就有数十册，也无它呵，有的是重复，有的是赠书。特别是后者，尤其希望文友们尽量莫要再寄，既无暇拜读，也实属负担。如果的确文字石破天惊，宁愿自己到网上到书店去选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