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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辄怀念过去,这是一个人即将老去的体现。而嗜好畅想未来,只能归到科幻小说家的范围。不过什么又是“现在”呢,前一阵子读意大利理论物理学家卡洛·罗威利专著《时间的秩序》,感触愈发良深。或许被卡氏不幸言中,所谓“现在(当下)”是不存在的,且广义上也无法做到协调统一,放之四海而皆同。因为宇宙认知的大发展,现代物理学实际上正处于一个艰难蜕变的关头,正如《三体》里藉书中人物的口吻置疑的那般——真正俯瞰众生的物理学铁律并不存在,一时一地而已。形象些陈述,便是放在一个星系之中,A星与B星本质上就是两个维度,遑论不同星系,不同宇宙了。绝望么?当然不会,试想一个操着长矛站在篝火熊熊的山洞前的原始人类,即使仰望星空,他会战战兢兢地联想到歌者文明的抹煞吗?无知者无畏才是永恒不变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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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此推论,岂不是一个人的一生太过枯燥而乏味。然而,过多地畅想未来,难免双脚离地,没有幻想,没有梦想,人类社会又何来的原动力?左右还是“度”的问题。况且,放在以亿纪年的星际领域,小小人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杞人忧天的事情少做,踏踏实实地讨生活好像更合乎逻辑一些。想起小时候(怀旧的体现吧)的学校教育,老师们会谆谆教诲:做有意义的人,做有意义的事……四十年蓦然回首,一种最真实的生活体验便是,原来那么多的“无意义”充斥与贯穿,给一个选项是一回事,你的答案是什么,则是另一回事。左或右,上或下,继而你会发现,其实结果都将是同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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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发展的内在定律轧轧滚动,被裹挟,被驱策,才是常态。虽然挣扎是必须的,可是,有些情况下(请注意,此处没有一概而论),一些人的浮沉轨迹宛若临溪观水——在山泉水清嘛,一眼见底。随随便便举两个例子足可说明问题,譬如陈忠实的《白鹿原》,譬如余华的《活着》,你在觉得作者危言耸听之时,殊不知,生活的真相还要更残酷凌厉。幼年时代与两位堂外公做邻居,一位是高小毕业住在两间土坯房里,家徒四壁,白天进屋也是入目漆漆,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衣着褴褛,最爱的吃食是在灶坑里烧红薯烧老鼠。另一位打小有些疯癫,青年时又冻掉了大截的手指脚趾,孑然一身过活,也住在两间小土坯房里,除了烧红薯烧老鼠,因为才六七十岁,还能种一些粮食,无外乎玉米麦子,拿自家小石磨手摇着磨呵磨。母亲时不时地尽自己所能接济着她的叔伯们。母亲晚年瘫痪,过得同样凄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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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读书写字,久而久之,必然文风趋向一些喜欢的流派或作者,譬如明清散文的义理务实短小灵活,譬如史铁生的平实朴素深刻真挚以及王小波的深邃犀利诙谐跳脱。若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明显本末倒置,起码不说仰之弥高吧,也受益无限。学生时代一篇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几乎是“读”了大半生,尤其是后来了解到文章背后的历史史实,有感慨,有无奈。父子,时代,亲情,波澜……揽镜自照,谁个襟上不是一把辛酸泪呢?也无它,活人之难,于灾于战是,清平世界亦然。一个最客观的事实就在于,任何时,任何地,也自会有其多多少少的小清欢。就像《活着》中的徐福贵,声色犬马过,卑微孤苦过,可这就是他的“命”呵。在时代车轮的倾轧之下,花儿会枯萎,种籽会发芽,朝来暮去,烟生云灭,等到老之将至,不啻如梦,也甚于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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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堂外公的老房子小房子而今都变成了广厦明屋,他们识过的字吃过的土,再不留一丝丝痕迹,只是偶尔在江湖的波谲云诡间,还会想到他们。于别人,他们不过是一点墨滴血痂,无甚所谓,于他们自己,也曾有血有肉,铮铮而鸣。现在写在笔下,宛若泰戈尔飞过天空的“鸟儿”,算不得立传树碑,缅怀缅怀便了。此次北归前,跑到当地的新华书店,带回余华的《活着》一本,西奥多·德莱塞的《美国悲剧》一套,有重读,有“新宠”。本来计划再挑选一些,后来对比某著名书网,同样的册子价格只有书店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一的也并不罕见。至于书籍的制作品质就不必拿来说事了,一家店铺,一个网站,如果确实过于敷衍腹黑,能做那么久才怪。单以一套《资治通鉴》而论,最普通的版本,书店需两百三十几大元,而某网,汇评精注本才不过一百二十捌元柒角,出品人是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断不是当年网购刚出现时的小作坊可比。半年以来新房子的装修更可印证,同等规格质量的花洒实体店贵了一倍,家具城的大床,四五千元属于标准报价,后来家人都在网上买来,价格一律腰斩,大床呢,送货上门的师傅还负责现场组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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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有一位鼎鼎大名的藏书家叶德辉者,此公政治立场极为保守,下场也并不咋地,被农民协会当做“土豪劣绅”加以处决,但其长于经学,尤精通目录版本,所著及校刻书本达百数十种。著有《书林清话》《六书古微》等,汇编校刻有《郋园丛书》《观古堂汇刻书》《双梅景闇丛书》等。近现代学界治版本目录学乃至中国文化史学者,恐怕无人不晓叶德辉的《书林清话》。至辛亥革命之年,叶氏观古堂藏书已达四千馀部、二十万卷之多。以后又有所续藏,叶德辉之子叶启倬《观古堂藏书目录跋》曾描述说:“家君每岁归来,必有新刻旧本书多橱,充斥廊庑间,检之弥月不能罄,生平好书之癖,虽流颠沛固不易其常度也。”之所以提及叶某人,是源于一个很趣的轶闻,据坊间所传,其有一句很有意思的“名言”:“妻与藏书,概不出借。”此处切忌上纲上线,特殊的时代背景,人家本意也是说书是命,老婆也是命,并没有将妻物化的龌龊心思。若诸友中也有爱书如命之辈,在目下之繁荣盛世,最好自家解决,免得又借着人家的书,等到催讨,又一脸鄙夷。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再问自己一句“凭什么?”
怀旧有啥子不好呢。生命的轮盘兜兜转转。来的来着,去的去着,呱呱落地的,老大衰朽的,都是同一条路上的行者。因而,朝碧海而暮苍梧,各有各的风景而已。断不掉,舍不了,仅仅是一厢情愿的痴贪。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