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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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前，老友送来一大袋晒好的蒲公英，说是清肝排毒，本来平时茶泡得就浓酽，于是好了，更加苦得个性十足。但习惯是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久而久之，居然越泡越顺手，以至于渐渐地乐在其中。《神农•食经》里有云，“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东坡先生则曾以诗慨之，“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可那红尘熙攘，大家忙着生，忙着死，哪来的先生雅趣，清风一榻，嘿！想一想也就罢了。

惟独没有想到的是，野地里乱长乱飘的蒲公英，不仅入了茶道，居然还药理若斯，不过，至于效果，那一定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达到的。每每品味，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当年穷乡亲们的飞“叶子”——请注意，此“叶子”非彼叶子也。那个年代人穷要死，很少有人买得起纸烟，甚至田里的烟叶最后都会卖得干干净净。烟瘾动了，怎么办呢，就用废纸卷上玉米叶子高粱叶子，点着一吸，反正也冒烟儿，呛不呛，便由着它了。母亲管这叫卖席的睡凉炕，没法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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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乡间生活经历的男男女女，看到路边的蒲公英亭亭而立，便当成了新鲜玩艺儿，来了兴趣，实不知庄户人家最多拿它们的嫩叶来蘸一蘸大酱，至于吹一吹，漫天都是小伞蓬，属实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童年与少年的经历每每会在夜深人静时浮现，蓦然惊觉，之后再“拔剑四顾”，难免会产生些些无厘头式的魔幻现实主义意味。

譬如饭局上总能遇到一道深受欢迎的“大菜”，故乡叫它作“全抹”，就是黄瓜段小葱虎皮椒生菜等等一大盘子，佐以豆瓣酱一碗，且不止一次见过其中掺杂着苦菜曲曲菜们，皆道爽口又下酒。到了饭点儿，又会有同桌的食客专门叫来一盘窝头，然后津津乐道，津津有味。出于礼貌礼仪，历来是什么菜转到眼前就下一筷子，诸君却不知的是，而今满口的养生养生，想当初，不过是糟心日子的标配。大葱蘸酱就窝头，已经吃出了心理阴影，曾几何时，家里蒸上一锅白面馒头，无异春秋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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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来，各路神头鬼脸的专家们，吃了两天饱饭就掀桌子的新田园主义者们，动辄便是种豆南山种菊南山，把个乡村生活吹上天去。可是，度度假踏踏青是一回事，多金多资建个农家院儿是一回事，若种地真是这么打动人心，为什么农民要进城，为什么村庄空心化，难道仅仅是因为需要打工挣钱么？基础设施，教育资源，医疗体系，金街商圈……一味地吹嘘，并不能掩盖杜深忠（焦波导演作品《乡村里的中国》主人公）式的那种对于土地的深恶痛绝，还是那四个字，“没法子嘛！”

无论城市乡村，生存都是第一要务。只有解决了基本的衣食住行，才会有更高的生活追求与精神追求。专家们，新田园主义者们，有几个终生扎根农村，有几个放弃流光溢彩的社交圈子，踏踏实实靠种上一亩三分地为生去？何必再居心叵测地灌迷魂汤，所谓逃离城市的喧嚣，寻找心灵的宁静，可以是一阵子，绝不会是一辈子。

土地需要人去耕种，民以食为天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但说到热爱，大多是出于一些营养不良又或营养过剩的诗人笔下。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在于，你那么思念那么痴迷，务农便好了，这个目标不是啥子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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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不过是简单的矫情，大可一笑了之，然而，有的人就是明目张胆的坏，本身便是精神鸦片的贩卖者传播者。新农村的建设，需要长期持续的投入，这并不是一个农民一个乡村所能解决的问题。要让农民爱惜土地，最重要的前提在于那块土地上的产出，足以让一家人活出质量活出尊严。人多地少是矛盾，农作物经济价值亟需提升而又很难普世化也是矛盾。

城里有大房子，腰里有大票子，假期里到乡村别墅体验体验，这才是目前某些阶层“回归”田园的实质。如果再夸张一些，看没看过欧洲的酒庄古堡呢，那是享乐方式的裂变典范。再推而广之，在短视频如火如荼的日子里，不乏有人将引流的主意，打到乡间去，改造老房子呵，田间地头呵，虽然是个人自由，但把一切描绘得那么高尚，贻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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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猎过网络小说玄幻影视剧的读者们，估计都高频率地听到过一个术语：“道心”，貌似高大上逼格十足的两个字，其实以中国的古典哲学解构起来，比较容易一针见血。儒家以“五常”谓之，道家则归之为追求世间法则至理之心，网络小说中的修仙者一般用来形容修炼的目标或意义……皆在清晰地指向一种修养提升过程中的不屈及定力。

通俗地讲，“道心”便是人生理念。而“道心”崩塌，无非就是人生理念的轰然倒地。就仿佛一个孩子捧起一枝蒲公英猛吹一口的情景，其间的美好如果可以追随他（她）一生，自可足慰人心——可怕就可怕在，等他（她）受尽了生活的棰楚，旧梦重温，还能否暂时放下世事纷扰，对那风中摇曳的小小伞儿，倾情一瞥。

毕竟能达到庄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之境的，举世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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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逍遥游》开篇一句即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如此瑰丽奇崛的想象力，确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可是两千两百年前的战国时期。庄周先生一定也到田野中俯仰吟哦过，蒲公英就在他的膝边兜兜转转，互不纠缠，互不青睐。

这才是人世该有的样子。

断不是虚幻到极致的虚幻，身怀利刃，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