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也,幻也,万物倏然也。
——笔者按
1
在外公生前讲过的所有故事或轶事之中,有一件是关于民国匪首“小八王”的,话题是由“围子”所引申。“围子”是民国初期冀鲁两地乡村为防匪患流兵而设,形象地定义,就是绕村的土墙。外公活到九十四岁,出生于1904或1905的晚清时代,到了他长大成人,也就到了一九二几年的样子,故乡因处于冀鲁交界,匪患颇重。外公当时“述往”,本来是为了回忆村子里一个异相的后生,这后生有点呆,有点莽,平时给人家放羊放牛。某一日村里警钟长鸣,应该是土匪将至,结果后生行动迟缓,“城门”已闭关落锁,他只好躲到村南的一个场院小屋里。据外公描述,正好当地一个有名的匪首“小八王”兵败流窜,带着两名手下,看到村子警戒,就想先到场院小屋里稍作喘息,哪想到刚一推屋门,一把铁叉猛地扎进他的胸口,瞠目而亡。两名手下掉头就跑,以为中了埋伏,莽后生也因此捡了一条命……外公生来确乎便身具说书先生的潜质,他讲过的故事或轶事,可谓皆绘声绘色,但因为年代久远,无法查证,每每一笑而过。
便如同鲁迅先生笔下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谁的童年还没“埋伏”着个“长妈妈”呢,他们宛若蒙昧上古的巫祝,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史官与“先生”的功用,外公恰恰担任了这个角色。后来许多次追溯,犹然觉得外公所道,往往有些演义的成分,比如“小八王”。参加工作后,拿到过几个版本的县志,上边并未有任何涉及“小八王”的只言片语,久而久之,自打心眼里认定了外公的“浮夸”,不过是野老家言罢了,可信,也可不信。然而,少年时的狐疑终于还是变成了一颗角落里的种籽,并且生根发芽,逐渐壮大,你可以无视它,它却一直在那里,等着有一天开花结果,真相大白于天下。昨夜正在胡乱地刷短视频,碰巧刷到一个有关山东宁津河北吴桥民国匪患的段子,其中竟然提到了某某匪首“八王爷”,虽是惊鸿一瞥,一带而过,可在有心人眼里,不啻于“天崩地裂”,难道“冤枉”了外公?于是稍稍思忖,马上百度(当然之前也搜过),而后一段积年“公案”算是有了个了结。据德州新闻网《德州史志》所记,“民国十四年(1925年)军阀混战时,德县驻军62团勾结土匪“八王爷”进攻德县,入城后大抢3天,德恒号损失惨重。民国二十年(1931年),当铺改名裕鲁当铺,继续经营,经理张瑞颖。”虽然“小八王”与“八王爷”一字之差,至少时间契合,身份契合,土匪被清剿又属常态,基本可以为外公恢复“名誉”了,起码不是空穴来风。至于“小八王”与“八王爷”实属一人,又或有着其它关系,已经不太重要了。
2
也不全然为了纪念外公,因为外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历经“三朝”的庄稼老头儿,尽管高寿,可一生的暴脾气,很是给自家招惹了无数的麻烦。他晚年的柔软,准确地说是妥协,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外孙。外公无儿,这在早前的农村是个大“毛病”,因为这家人要绝户,无论是在村里,还是在宗族,都属于被忽略甚至漠视的地位。外公一生为此耿耿于怀,到了老来得了外孙,自是把一腔的关爱全部倾注,想想孩提时老人家与自己姑娘姑爷的不睦,该多是由此引发。外公没有错,父母也没有,错的是几千年来形成的封建观念,只不过,时代的一根鸿毛,飘到一个具体而微的家庭上面,无异于泰山压顶。父母要责打孩子,外公就愤然地出来庇护,然后家无宁日,鸡飞狗跳。
之所以强调不是全然为了纪念,因为外公可不在乎什么文学文字,他在乎的是过年过节,上坟燎纸。但是,外公永远不知道的是,在他殁后,一直到母亲去世,家里春节悬起来的“竹子”(方言,家谱),可都是他们老苏家的。并且,不仅是他当年盼咐下来的外孙烧纸有了呼应,便是外孙媳妇与重外孙也都做到了。刚刚过去了这个中元节,老家叫作七月十五,因为自己远在江湖,妻又一次带着儿子去拜祭,满眼碧绿高大的青纱帐呀,他们两个居然三步两步便找到了去处,随后打开视频,天高云淡,青烟缭绕。
外公不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更没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基本觉悟,浑浑噩噩一辈子,各种不圆满如影随形。而就是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庄稼老头儿,也曾拿起猎枪反抗过日本鬼子的暴行,即便是因为阴差阳错,他也并没有去跪地求饶,奴颜媚骨。俱往矣,自从老家的房子十四年前翻修,恍惚外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都被“抹煞”了,毕竟老房子建设之时,外公难得的扬眉吐气一回。其实,“抹煞”二字有点太含混太骑墙了。
天空有鸟儿飞过,天空便永远都有了它的烙印。
3
于外公的口中所知,那个村庄的历史,分明就是一部波澜壮阔的抗争史。
在冀东南大平原上,古来征战,白骨累累。中原与外族在此拉锯,互相倾轧,你方唱罢我登场,又到了燕王扫北,明成祖朱棣更是弄得人烟几尽灭绝,杀了个几进几出,当地不乏“十四户”这样的村名,无它,偌大的村庄,其时只有十四家人得以逃生耳。杀过了,天下坐定了,不得重新治理休养生息么,而后,轰轰烈烈地大移民开始了,这才有了山西大槐树的辈辈相传。到了有清一代,沧州地方漕运发达,大运河两岸码头林立,镖客来了,土匪也来,一来二去,要想活下去,就得习武强身,自保自护。外公说,在他小时候,小小的村子里就有几家“把式房”(武馆),闲暇时日,后生们便到操练场上哼哈练功。“书到用时方恨少”,平时马步扎得不硬,到了节骨眼儿,那得趴窝。
小村庄是个菜园子村,大白菜闻名遐迩,到了冬天,这卖菜就成了贴补家用的唯一途径。出村往东十多里地,有一镇店,逢五排十的大集,是村里白菜的主要市场,只是那儿地痞厉害,用外公的话说就是那镇店出名的不“养集”。养不养集,在生存压力面前,也得去赶,总不好看着白菜都在春天烂掉。大集上婆娘们尽是扒菜的好手,挺大一棵菜,准给你剥得大幅缩水,末了再跟你把菜叶子菜帮子讨走,明说是喂鸡喂鹅去,暗地里谁知道呢。婆娘们“寒贱”,大伙儿就认了,街头子上的人便这个德行,可二流子们来买菜,却连一个大子儿不想掏。再一再二,村里 “挑菜队”的小伙子们就铆上了劲,不定哪天要大干一场,结果让江升走到了前头。
江升者,一外地来投亲的小伙儿,平时大家舞枪弄棒,也不见他上手,就蹲在场边看,然后,回家就是二五更的功夫。那一日,集镇上的二流子们欺负到了江升头上,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忍不了了,直接动手,结果十几个人围着他打,愣是让他一根扁担划拉得近不了身。村子里的后生们能看着江升一个人吃亏嘛,就小声商量,“要不要上?”对面说,“没事儿,江升的扁担还没烂呢。”这边窃窃私语,人家那边也有耳目,最后出来两个老头儿,冲着圈子里的二流子们喊,“**的们,还不撤手,人家江升的扁担还没烂呢……”。自此一役,再去那个集镇卖菜,便规矩了好多,知道小村子卖白菜的不好惹 ,“江升的扁担还没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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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过往的外公,眼晴里是有光的。一直纳闷,为什么大家都习武,他独独没有学上三招两式,似乎也问过,答案则早就湮灭于岁月长河。外公在八十九岁的时候,还能赶上大牲口拉车,九十三岁,依旧日日忙碌于小园子,除草挑水,有条不紊。仅仅是考虑到村中的风言风语,也仅仅是强制性让外公闲下来一年,他不止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非是外孙回家摆摆龙门阵,其它的日子,总是坐在台阶上望天,而且变得愈发易怒……最后昏聩,中风三日而逝。
纪念外公么,老人家是一定不需要的。他最最关心的当然是上坟燎纸,去陪他一会儿风雨如晦,陪他一会儿天高云淡。他的寂寞,他的愤怒,已随风而去,随风而去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