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到了家道中落,从兢兢业业的小商人转换到了动辄一身土一身油的手工匠者的角色,父亲依然有一些他的“自得”。那时候,父亲开了间简陋的修理铺,以补车胎、电焊为主,村里的老少通常会为了他的些许让利而喜笑颜开,不要小看少收个块儿八毛的,农人们也没有啥值得瞠目的壮丽事业,一分钱摔八瓣,久久为功。
父亲很享受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哪怕是以他的忙不沾脚为代价。其实,小铺子哪有那么多活计,门口坐着的,多以老人闲汉为主。若干年之后,在被恶疾折磨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间隙,父亲每每还会回忆当初的“繁荣”景象,津津有味,不可自拔。继之又是一番人情冷暖的感慨,说自己现在没用了,没人瞧得起,颇有一种廉颇老矣的无奈与沧桑。再后来,母亲殁了,过了月半,他又殁,葬礼期间,前来帮忙的乡亲站满了院落,那时候忽然就想,父亲应当满足了,毕竟死后“哀荣”也是荣,这从某种层次上证明了那句古训,“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对于叔叔们的芥蒂亦然。父亲屡以兄弟们小时候他是如何付出而今他们又是如何待他为意,言语之间,有失望,有惆怅,好在没有悔过。类似的心结,劝是不好劝的,可又不能纵容,所以,便是方式方法的问题。于是不止一次问父亲,不说骨肉情义,彼时彼刻,是否出于自愿?是否叔叔们过得好,是他的初衷?至于来不来问候,在意不在意他的病痛,不是有儿女们嘛。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就放下吧,总比为之操心闹心好吧。要的理儿不是理儿,这是一个永远都颠扑不破的真理,况且,叔叔们少给家里帮衬了吗?有活儿干活儿,有事儿办事儿,总不能天天像儿女一样来服侍吧。一个人病久了,是不是心理会产生一定程度的扭曲,不好定论,总之,在或悲或喜之间,父亲享完了他的天年。
有关于父母的文字,一向没少写,甚至都到了自家觉得需要收敛一下的地步,不要说啥子记叙父母写多少都不为多的大话空话,道德绑架最可鄙。而且这与焦波老师穷三十年之功为父母拍照录像的情况截然不同,空洞,絮叨,久而久之,会面目可憎。而再次纪念,是缘起于前晚高中班主任的一次语音聊天。每年教师节当日,皆会在微信上给班主任X老师发一句祝福,很惭愧,她三十二年前相当看好的“班长”同学,扑腾半生,也没扑腾起什么水花,生活一度还很纠结低迷,让班主任的期望落空了,但这就是现实。X老师是个相当纯朴善良的人,三十二年前是这样,如今依旧,她只做了那一届两年的班主任,因此也对那届学生格外关注。X老师教政治,就在前晚的谈话中聊到,说,X老师,您也想不到吧,您那时教的政治经济学,居然会有学生由之而爱上哲学,又由之而身体立行,这算不算梦想照进现实呢。X老师确实依旧热情洋溢,朴素得不像个在红尘里同样浮沉了数十载岁月的人。幸好彼此的话题集中在人间烟火,要不然,又要模糊到重回高中课堂了。X老师讲到她高寿的母亲特立独行的种种,譬如爱种地,譬如会“逆反”,且动不动“怨怼”闺女一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沉吟半晌,跟X老师说,X老师,人皆一理,老人在就是福呵,你知道你的学生现在最怕的是啥么?就是打开锁钥,走进老家的院子里,屋里连一盏灯都没有……一盏也没有。
X老师发起的谈话持续将近一个小时,但情绪并非一直愁闷,大部分时间里,还是言及小孩子们的发展,家里的变化,本来嘛,谁的天空里还没有几颗小星星呢。刚刚因为X老师的谈话泛起了些旧忆的涟漪,昨晚二妹又聊起过往的林林总总,其间禁不住浮想翩翩,前几日方跟谁说道,每个人都是一部行走的长篇小说,怎么与二妹一论,这个家庭确实有点《平凡的世界》的影子呢,“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多么触目惊心的文字——父母新亡的“温暖的春天”,可算得上是温暖的春天?二妹说起让她小学辍学的那个情景:父亲说,二闺女,家里供不起了,咱不上了……纵使已届不惑,二妹心中的痛,仍似宛若当时。二妹又道,哥,当场你还说呢,让我学个手艺啥的。记不得了,如果真如二妹所言,一种“帮凶”感,忽上心头,不应当劝父亲让二妹继续完成学业嘛。
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就是没有“如果”。后悔药,人人皆爱,然而,或许连“这个世界”都是一种语病,一个假设。科技狂人世界首富埃隆·马斯克就曾经质疑,“我们生活的世界是真实世界的概率只有十亿分之一。”不是“真实世界”又是什么?是投影,是某种不可知生物的一个思维片段——还是“楚门”,是实验品?杞人忧天否,南柯一梦否!果如马斯克所语,那该多好,因为父母曾经承受的病痛,也就可以忽略不计,自己头上的血口中的土,更会付之一笑。终于没有在“如果”的怪圈里爬出来吧,谈玄务虚,且待少年。
从如果拉回眼前,还是说父亲好了。父亲是个相当聪慧的人,心灵手巧,许多活计,看一眼就会。
父亲没有学过电焊,有意为之了,就跑到人家专业师傅那个蹲着看了会儿,问了问重点,然后等到铺子开业,也没见他怎么练手,直接开干了。讲究不是如何讲究,不过,放在村乡一级,已完全够用。继而,父亲不再满足于修修补补,开始焊接成品,有小推车,有施肥器,陆续地又鼓捣出一些其它的小农机械,然而,一家人仍旧拮据潦倒,且这也离他身体垮掉不远了。
母亲与父亲,都出了一场大殡,称得上风光大葬,非是靡费几何,而是他们在意的“人场”。村里人皆称他们苦,又称他们值,老来安享,儿女绕膝,可歌,亦可泣,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