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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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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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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记

鲁迅先生在散文《秋夜》里发明了一个很有名的句式,曾经在网络初时代,被无数人刻意模仿:“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不愧是大户人家,“后园”这个所在,显然让许多人望尘莫及,即便是当下。当初家里也有两株枣树,在杂物间的门外,紧捱着土墙——没有什么前园后园,就是在虽然“偌大”但又逼仄的院子里。一度院子里还有不少榆树,这一点,妹妹们估计没有多少记忆,那些榆树很丑,尤其到了春暖花开,它们就会陆续生虫,一大片一大片,黑黄黑黄的,蠢蠢蠕动,看上去会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虫子们的外形与棉铃虫相去不远,但因为拱在一起,更有体液滋生,分外地令人生厌。后来查证,原来伊辈是榆绿毛萤叶甲的幼体,已经忘却了街坊之间对它们的俗称,按说,照例一经发现,这种东西是要被喷药灭杀的,然而,大人们都忙嘛,没人在乎,结果便是相安无事。

其实,枣树上也是有虫的,而且为害较之榆树更甚。榆树们被伐掉了,院子里并没有稍见宽敞,因为这将由新的每每不知所谓的玩意儿填满,或许是一堆破木头,或许是麦秸棒秸(玉米秸), 或许是砖头瓦块,又或许什么都不是,就是纯粹的垃圾。两株枣树得以苟存,是因为于它们能够结果,可以算作怀璧其幸了罢。枣树上的虫子身具毒毛,而且贻害酷烈,沾到皮肤上,不要说小孩子哭死,大人也受不了,通常的土疗法是往伤处抹大酱,黑糊糊的,效果或有或无,但无论如何得疼上好一阵子。故乡把枣树上的“毒虫”叫作巴夹(角)子,是褐边绿刺蛾的幼虫,慢慢发现,不止是枣树,槐树,柳树,甚至菜园里都有它们的踪影。年年中秋前后,都要打枣子,大概为了好的收获,大人们是有喷药的。打枣子的主力是孩子,小孩子身体灵巧,攀着墙头登上树杈,抡起竹杆,可劲儿敲打,圆滚滚红通通的枣子,一会儿落满一地……同理可推,将要成熟的枣子经不起摇晃,彼时村里有几片枣园,枣树按人头分到各家,所以,一遇大风大雨,披起雨具,大人孩子急慌地往枣园跑。枣子落到了地上,落到了水洼里,自成了无主儿的东西,先去捡自家树下的,而后,你尽可“自由发挥”了。

各家在风雨天往枣园跑,隐隐有几分“护犊子”的心理,什么样的人没有呢,说不定连树枝上的也给你来上几杆子。枣园进多了,不挨“蜇”不可能,巴夹(角)子无处不在,因而,伤者之患“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一屁股坐个正着,也非稀奇。“蜇”在身上尚好一些,这要在脸上眼上,那样子可太招笑了,黑糊糊的大酱抹一脸,再兼之嗯嗯唉唉,着实滑稽。除了枣园,村里还有梨园、苹果园子,当地方言叫法是梨行(四声)、苹果行(四声)子,枣园自然就是枣行(四声)。在那个年代,枣子不贵,因为村村有,家家有,比较具备经济价值的属梨子和苹果。生产队散了,两个园子就由村集体承包给了个人,中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前文略有提及,比如“鸟铳惊群寇”的典故,不过呢,三叔承包梨园是上了初中后的故事了。枣园可以随便去“浪”,梨园与苹果园子则被设计得铜墙铁壁,在挂果儿期,四周皆为带刺的树丛环绕,杜梨呵,刺槐呵,里边恶狗巡视,大门处铁锁横径,所以,唯有到了深秋,人家收获了,小孩子们才得以进园子耍耍。

无论是梨园,还是苹果园子,俱都被别有用心的人编织了别有用心的“诡故事”,比较著名的有两则,一是白色女鬼,没有特别具体的描绘,就是长发长衣一身白,大晚上满园子飘,说到这儿,不得不佩服这“大神”的礼貌与克制,抬脚即是村子,人家愣是视而不见。另一则是狐仙,很狐很狐的那种,也是满园子夜里乱飘。说者有心,听者哪能无心,刚上初一那年的大秋,被三叔抓了壮丁,他刚承包梨园一两年,家里销路不好,那次要装上一大半挂车梨奔唐山,为了后防,需要补充人手。以致于,以致于呵,每天晚上吃过饭,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揣着弹弓提着扎枪,拽开大门的铁锁,走到园子的深处。夜夜惊心,枕戈待旦,毕竟女鬼与狐仙的“淫威“尤盛,前一年一位愁极了的老汉刚刚在园子里寻了短见……

梦想永远高于现实。别人家包园子时,深秋走进去,跟着伙伴们在树下捡个没怎么太腐坏的梨子,还像得了多大便宜,那个幸福劲儿,难以言喻,可到了将一大窖梨推到面前了,竟没了一丁点儿觊觎,剩下的唯有与刺猬与蟊贼的斗智斗勇。走到窝棚前,跟“留守处”的婆姨们打个招呼,然后,取下鸟铳,装上火药。夜色又凉又浓稠,仿佛所有的树下都有脚步沙沙,于是,东边的树枝摆一下,西边的树枝再摆一下。

鲁迅先生笔下的“后园”,正是大名鼎鼎的“百草园”,初中课文里的那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记忆中需要背诵的段落,任务很是繁重,由此,想不加深印象都不成。百草园里有什么,那可比梨园的女鬼与狐仙、刺猬与蟊贼丰富多了——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树叶里长吟的鸣蝉,伏在菜花上的肥胖的黄蜂,直窜向云霄的轻捷的叫天子。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的油蛉 蟋蟀、蜈蚣;还有斑蝥何首乌藤、木莲藤、色味都远胜桑椹的覆盆子,“就有无限乐趣”。便何况,周先生的百草园里还有美女蛇,尽管被老和尚的飞蜈蚣吸了脑髓,那故事依然“凄绝”,且荡气回肠。复联想到最近被刀郎新作“裹挟”着复火的《聊斋》来,为什么国人的月下灯前,必须非得狐狐又蛇蛇?

梨园里蛇也极多,但因为是深秋,大概率准备冬眠去了,因此从未迎头撞上。抑或是克蛇体质?倒也说不定,因为由此一下子又跳跃到了十年后的“废园”经历。“废园”里同样有两株枣树,一株在办公室西侧的角落里,一株在远处广场边上的石堆后。前者要歪斜一些,后者却挺拔得多。“废园”的同事们言说过多次,而且不止一人,言之凿凿地形容,正是石堆后挺拔的那一株,有白蛇盘踞,蛇身长大,上达树巅。“废园”里老鼠成群,有蛇符合逻辑,但他们口中的,似乎便多了些莫名意味。月光皎然的夜晚,数次踱到石堆前审视,由地及天,由低而高,除了满目的枝叶,哪来的“白娘子”。

与家里的院子类似,“废园”里也偶有榆树扎根,这儿冒一株,那儿冒一株,因为它们的来源是高墙之外,滋生出来也尽是横七竖八,所以,总是大扫除的重点,等不到生虫,便已割舍。

蓦然回首,“废园”的那些年早就开始写诗了,虽然幼稚青涩,却当得起星光火种。

写什么呢。写前生,写今世。唏嘘不已,沉默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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