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部头的著作已不知道读了多少本,因为记忆力一般,既做不到过目不忘,也做不到举一反三。于是,这就很尴尬,到了心血来潮,只能不断地重读。其中,还有在拮据的青少年时期,又想读书,又无新书可读,依然得选择手头上的集子温习。酷爱阅读一定是件好事,但书读得再多,一味地活在空中楼阁里,反而不美。忽然间想起一位父亲的旧友。
父亲曾经狭小的生意场上有一位“异类”合作伙伴,此公应该高中学历,这放在老一辈人里,便算得上很了不起,因为其姓何,于是,就称他为何叔。父亲跟何叔一起贩过烟,纸烟,多半是一个人的本钱不足,兼之父亲入行在先,何叔也有共享资源的想法。后来,两人都中道落魄,父亲病发,基本“退休”在家,何叔则另谋生计,收起了废品。从何叔的村子到老家的村子,有五六公里,何叔每每路过,就会来找父亲唠嗑,而父亲在亲戚家拿来很多报纸,通常唠着唠着,何叔抄起报纸,一看就是大半天……到了留饭,他就坚辞不受,拍拍屁股,扬长而去。母亲有问过父亲,说老何这家伙这样子,可能挣到钱?父亲摇摇头,说他就这样“吊儿郎当”半辈子,改不了了。
父亲殁前偶尔提及何叔,说老何去外地跟儿子一起住了,看孙子(女),接送上学,再不用为生计发愁,可以心无挂碍地读读书看看报,省得像以前,蹑手蹑脚,偷偷摸摸。
2
每个人皆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皆是一部行走的长篇小说。
那么,说读书,就是读自己,也未必言过其实。唯独一点,人届天命,泪窝子竟而浅了起来。读书能读到泫然欲泣,刷视频看新闻,亦然。冥思苦想,这个“新情况”的肇始,是在父母既殁,仿佛内心最柔软的一块,被敲掉了硬壳。为了避免,便选择书暂且一放,能不刷手机,自不刷手机。恍惚两载,白驹过隙,花儿开了落,落了开,刚过了母亲的祭日,马上是父亲。
母亲祭日的那一天,与妻约了二妹,一起到坟前祭拜烧纸,玉米还没有收,青纱帐好高好高,而愈见邈远的天空上,除了蔚蓝,别无它物。母亲生前最爱的大田,成了他们长眠的归宿,往前几百米,瞎河静静流淌,往后几百米,村庄温暖如昔,只不过,物是人非,个中情愫感慨,恰好洛夫先生有一首小诗可以借用,《河畔墓园 为亡母上坟小记》:
膝盖有些些
不像痛的
痛
在黄土上跪下时
我试着伸腕
握你蓟草般的手
刚下过一场小而
我为你
运来一整条河的水
流自
我积雪初融的眼睛
我跪着。偷觑
一株狗尾草绕过坟地
跑了一大圈
又回到我搁置额头的土
我一把连根拔起
须须上还留有
你微温的鼻息
3
有关纪念,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诗人陈先发早年的作品中比比皆是。比如“我是一个在/细节上丧父的人。/我深知在万物之中,/什么是我。/我砍掉了第二根树枝和/树下的一个省。”(《伐桦》)“我们冒雨在荒冈筑起/父亲的坟头,我们继承他的习惯又/重回这餐桌边。像溪水提在桶中/已无当年之怒――是的,我们为这种清淡而发抖。”(《稀粥颂》)又比如“母亲就坐在桌子那边。父亲死后她几近失明/在夜里,常点燃灰白的头撞着墙壁”(《夜的一切》),“一切皆生锈和消失,只有母亲不会。/她像炊烟一样散淡地微笑着/坐在天堂的门槛上喃喃自语”(《母亲本纪》)。
上文的“早年”专指二零一零左右的博客时代,窃以为,那时候的陈诗更“丰沛多汁”。
4
人到中年,按说脾性应该愈加温润如玉,然而,不知为何,自感反多乖戾。
一个撞遍南墙的人,一个满身铜臭的人,一个丧父又丧母的人,一个挣扎苟活的人,为什么没有磨平棱角,细雨和风,反而变本加厉,个性越来越崚嶒?
极其烦感死读书的书呆子,也极其烦感“神头鬼脸”的伶俐虫。若说以前尚可逢场作戏,而今却几乎是写在脸上,耻与为伍。“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红楼梦》里这句话本身没有问题,不过,洞明不是油腻,练达不是谄谀,却是千帆过尽后的通透,浪漫一点的诠释,还是罗曼·罗兰那句著名的“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既然看得清,那便顺心意。反正无伤大雅,无妨他风他的风,你雨你的雨,无法逾越的沟沟坎坎,就认,可以明月清风的,管它!
5
貌似愚憨的书生气满满的何叔,并非没有高光时刻。许多年前,他家一度成为村子里的“首富”,小卖铺多种经营,又肯下力气,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后来也曾反抗过不良风气下的“强权”,一来二去,曙光降临。可家里孩子多,何婶是外地人,而且村里看他的小卖铺赚了钱,雨后春笋般冒出好几家,终于最后关门歇业,收起了废品。
如果勤恳,收废品利润并不低,问题是何叔似乎换了一个人,日日神神叨叨,能坐着,绝不站着,能倒 (躺)着,一定不坐着,胡子拉碴,邋里邋遢,要么沉默是金,要么滔滔不绝,如果去找个契合的艺术形象,有点孔乙己,有点阿Q,有点唐吉诃德,还有点徐福贵——生活终将继续,何叔只是何叔。
6
在接触过的中国传统哲学中,阳明心学确实算得上第一等的学问。心无外物,知行合一,可经世济民,可独善其身。而这个世界上哪来的尽善尽美的事物?唯物辩证法三大基本规律之一,即对立统一,已然明明白白地揭示,凡事凡物,必然具备正反两方面的因素,客观看待,过犹不及。
最近的各种圈子里,不乏有将阳明心学“宗教化”之辈,盲信,迷信,趋之若鹜,烈火烹油。同样的现象在中医武术书法绘画诸多国学领域,层出不穷。利益驱使,幕后推手,显而易见存在,可不做“愚夫愚妇”有那么难么。
伟人有语,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只有实事求是,才是破除一切虚妄的金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