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不乐声,目不乐色,口不甘味,与死无择。
——(《吕氏春秋•情欲》)
1
许多东西都是伪命题。譬如说诗样年华,譬如说江湖退隐。
清晨,山前的阳光如丝如缕,亦如满头的白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柏拉图说,“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真正的悲剧,是成人害怕光明。”所以,要到阳光里去,要到光明里去。
江淮的民居,与北方不同之处颇多,采光较差这一项尤其突出。在故乡,客厅向阳是基本配置,这或许与气候有着莫大的干系。非常享受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晴空万里的时光,树叶可以是绿的,也可以泛着一点点黄。
2
盘玩过的葫芦们,横七竖八躺在飘窗的书页上,构筑着它们的静谧。山鸟飞腾,毳羽飘坠,三两只流浪猫在树丛里“追亡逐北”,此时此刻竟想到蝴蝶,尽管不合时宜。
它们应该是庄周之蝶,“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更应该是梁祝之蝶,“只有一句尚未忘记/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说:梁兄,请了/请了――”(陈先发诗作《前世》)
可惜它们只是它们自己。活色生香地春过,夏过。而后凋零过。
3
三日前再过长江,天堑通途,凭窗眺望,大大小小的汽轮在水面上穿梭来往。滚滚逝水,时而混浊,时而清澈,教人怎不生出“渺沧海之一粟,寄蜉蝣于天地”的由衷感喟。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说什么踌躇满志,道什么赢天半子,不过是蚂蚁缘槐,夜郎自大。然而,各得其所,才是事物的本质。
因此,庄子才言,“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庄子·骈拇》)
各寻各的去路,各尽各的缘法,惟此无它。
4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柏(拉图)氏三问。哲学虽然务虚,但研究哲学的人须得务实。务实的意思就是说,不能从字面上蒙混过关,敷衍讨巧。有几个禅宗小公案,算得上别开生面。
第一个是慧能(六祖)见五祖,五祖弘忍大师劈头一句问:“你从哪里来?”“我从岭南来。”惠能回答。“岭南是獦獠的地方,獦獠没有佛性啊!”惠能就回答说:“人有南北,佛性也有南北吗?”由此慧能得五祖青睐,复传衣钵。
第二个是六祖问青原行思禅师,“你做过什么事才来这里?”行思禅师答曰说:“圣谛亦不为。”继而六祖器重之。
第三个是六祖问南阳慧忠禅师:“你从哪里来?”慧忠回答:“我从近处来。”遂列门下。
比较有意思的是,当柏拉图托腮沉思的几乎同一个时代,庄子作《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笑)
5
哲学思考之中有大天地。是比长江比黄河比泰山比北冥还大的天地。
可这并不是每每务虚不思进取的理由与噱头。
在长江南岸一个小镇上,曾经有短暂客居。那一日的清晨便没有阳光,大雾弥漫,连在安庆联系好的出租车都不能按时抵达,高速封了,开闸的时间待定。于是,只好在酒店里盘桓,进进出出,一个人很忙的样子。其实不远处,在大雾的后面便是连绵的大山,仙寓山,属于黄山西脉的延伸。
不要说是仙寓山,纵然是名山之列的黄山九华山,十数载以降,也从未兴过瞻仰之心。还是无它耳,生活是盘大磨,每个人俱是蒙着眼拉磨的驴子,左冲右突,却禁锢在方寸之地,难越雷池,咫尺是咫尺,咫尺何尝不是天涯。因而,仙寓山中有什么,不好奇,不操心,那日几乎一个上午,在大雾的笼罩下,在那家名字中带龙字的酒店里,那个人进进出出,好像很忙的样子。
6
要说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踏足过许多城市,应当算是既有游记的素材,又有游记的必要,可写什么呢,下笔千言,离题万里?
几乎永远都是同一间名号的快捷酒店,如果可以选择;几乎永远都是风味迥异但好大好大的一碗面;几乎永远都是打上出租车跑到客户的公司办理业务,然后回程;几乎永远都是来去匆匆,高铁酒店客户的三点一线。
也几乎永远都是一会儿父亲母亲的电话打进来,一会儿妹妹们的电话打进来。诉苦,诉苦,还是诉苦。今早自合肥回淮南,车上犹在跟朋友提及:兄弟,那些年哥哥是怎么过来的呢,要说当时虽然疲惫,倒也不曾狼狈,无非是床前的一把屎一把尿,无非是屋檐下的看天看云看树梢。不过,而今回忆,真是死去活来。死的死了,活的还要千山更万水,努力加餐饭。
朋友沉默。一起沉默。
7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西哲们此般揶揄。
为何要抹煞真相呢。而真相又是什么。
真相是不是寰宇皆敌。是不是这繁华人世只是巨人一梦的一个闪念。
一个人想多了难免痛苦,设若不想,又实在斤斤计较于一花一叶一草一沙的光怪陆离。有个冷笑话是,一个科学家爬上山顶的时候,才发现要么是一个哲学家已经在等着他,要么就是神学家。
冷笑话只可当作冷笑话听,你要上心了,你要上纲上线,那是你的事情。
8
仿佛任何一个小区里都有一群流浪猫,且貌似尽皆活得无比滋润,活虎生龙。
女儿在家里也养了一只猫,名字叫烧烤,吃货家家的,有点小矜持,有点小冷漠。通常只有手持猫条的时候,它才会冲你叫一声,馋馋坐,握握手,潦草得有点“丧心病狂”,在舔舐完你手指上最后一点残渣后,扬长而去,唤也不回。
反而是小区里的流浪猫们,看到人来了,并不急着逃脱,而是以一种中个大奖玩玩的眼神相看,决不畏手畏脚,进退失据。那么,是否可以讲,生态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在天为雁,在地为鸭,造物之雄伟瑰丽,可见,可触,独不可辜负。
9
一年前戒了酒,不是必须的场合,最多一瓶啤酒应景,虽然不坚决,却是一种“巨大”意义的进步。
一月前戒了麻将,打了二十多年回乡休假后才会有的一个小局,输赢因为连棋牌室的台面费都不能敷出,后来挪到兄弟家别墅的二楼,本可怡情,谁料腰疾加重,再难“征战”。
一日前读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读到“耳不乐声,目不乐色,口不甘味,与死无择”(《吕氏春秋·情欲》),忽然泪眼朦胧。
最后是一个小时前,到阳台上晾衣服,风吹树叶,麻雀喳喳而鸣。
《唐摭言》卷一有记,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白话文大约的意思就是说,这些家伙都进了老子的圈套了。
“彀”字用得忒好。
人这一辈子,谁不是进进圈套,出出圈套,倜傥风流,稳若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