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枯竭,潭子里的水面下降了足有一尺。
和儿子手足无措地立了一会儿,在舜耕山麓,如果细细斟酌,打动人心的事物,这个泉眼与幽潭算是顶顶要紧的。迄今为止,山坳里的葡萄园已然作古,松松柏柏们常常藏有衰枝。再远处的山坡正在被移平,一截新的盘山公路恍惚露出雏形。谈不上好或不好,较之露天矿场的遗迹而言,些些蚊叮鼠咬,算不上伤筋动骨,再说了,还有动漫园庞大的烂尾体在眼前咄咄逼人,所以与儿子只不过黯然地立了一会儿,连气都不曾叹上一口。
蝉噪永远似电锯声声,潭子下游的老龙眼湖(水库)像一个混账的皮老幺(淮南言——混混,地痞)般意犹未尽,而环湖的森林公园依旧歌舞升平,男人的女腔,显得刺耳又认命,弦子们忙乱地赶一阵儿,稍事喘息,然后是另一阵儿。湖畔芦苇丛生,一律在张牙舞爪地压缩着众荷领地,水鸟有时飞掠,狰狞的水腥气趁势反扑。北岸一些泳者在密集下水,尽管他们身旁竖立的木牌上清晰的几个大字写着,“水深危险,请勿游泳!”谁会在乎呢?宛若偷食禁果的亚当与夏娃,“堕落”才刺激。儿子撇了撇嘴,指了指刚被放上云端的蜈蚣型风筝,说真高呵。
一路穿山越岭,来回足有七公里,儿子要慢跑五段,构树们捧着火红的果子肃立,黑心金光菊四下埋伏。爷俩偶尔聊聊落日,聊聊山的另一面是否人烟罕至,但佶屈聱牙的地名不论,色彩斑斓的蛇虫也不论。虽然个头儿猛蹿到一米七五,小孩子还是小孩子,汗流浃背的时候,他也会莫名地惆怅。最喜欢看他吃饭,看他大快朵颐的样子,两日前在吾悦广场四楼一家叫作大西北的馆子里,他对着眼前的美食发起猛攻——两只小羊腿,四根硕大的肉串,一根土豆串,一大碗陕式拌面,素什锦少许,蛋汤少许……他是颇在乎被算“后账”的,闷头看看地上的蚂蚁,再抬头看看天上的流霞,不说话。
少年心性的一个重要的标志是明澈清丽,不用理他,一会儿的工夫又凑上来嬉皮笑脸,蹭蹭你,不住口的“亲爹”教人忍俊不禁。山壁上的青藤偶尔出击,紫薇花儿开得格外娇艳,迎春枝们却只能仰望着云朵,轻风拂面,谁知道它们在闷闷不乐什么。说起色彩斑斓的蛇虫,继而柳宗元《捕蛇者说》的开头两句脱口而出,“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其实较之远在潇湘的“险恶”永州而言,江淮同样教人心生惊怖,譬如几个朋友谈起,在市郊一些荒废的老厂区里,在表面风光旖旎的稻田间,不乏有土巴蛇与过山风存在,所以,平时总是教导小孩子,尽量远离灌木草丛,他本来就有些小心翼翼,一下子就把这个禁忌铭刻在心上,北人南向,估计无不如此。
有时候一两只乌桕天蚕蛾(疑似)在头顶翩然飞过,有时候脚踏滑轮的男女翻了盘子,有时候山南的鳞次栉比高过小山脊,有时候小兽窥伺跌跌撞撞地滚下沟壑……儿子暑假里第四度来淮,已经不像初来时那样怯懦,那时节,每到山行,他总要拖上一瓶水,走快了要闹,走远了也要闹,估计是后来被震撼了一次,他竟然“脱胎换骨”:爷俩例行出门时,“亲爹”忘了穿短袜,鞋又是新鞋子,赶上正好走了个山道十公里,中间脚后根起了水泡,当着他的面儿,“亲爹”扯下了那块鲜血淋漓的肉皮,伤口拿纸一垫,他可给吓坏了,一个劲儿问,“亲爹,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哎?”结果被气痛交加的“亲爹”凶了一句,“你试试……”从那之后,小孩子有了些风骨,但也落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后遗症——出门行走,一定一定得穿袜子,你不穿他都不干。
每日山行,尽在黄昏时刻,从新蓝宝的山坡上行,往西走到泉山,然后回旋,直达峰巅,听听风,看看云,一路往下逶迤,便到山腰的潭子那儿。泉水应当是从上游的仙女湖通下来,泉眼扼着水潭最上首,清清凉凉的,冬天尚安逸,到了气温一上升,附近的小贩们自将它当成了天然冰柜,一打一打的矿泉水置到那里,倒也赏心悦目。今夏不知雨水稀疏,还是水道堵塞,又或间歇性停水,反正泉眼已涸,潭子里的水质也有了些浊浑。
蜈蚣型风筝直上云端,湖畔的人们支起了烧烤摊子,后来华灯的礫,父子俩悄然远去。到闹市里摸一个西瓜,到坚果店拎一袋瓜子。上楼洗澡,读书,饮茶,追剧。此时此刻,甫过立秋,常常合计,是否也当应应景,觑一觑漆漆的窗外,来一句,“江湖系马,中宵露白!”
回头看看儿子,伊眼中大有嘉许意——真真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