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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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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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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嘹亮

 当你年轻时,以为什么都有答案,可是老了的时候,你可能又觉得其实人生并没有所谓的答案。

                                             ——电影 《堕落天使》

1

曾经着魔一样,渴望拥有一匹马,这个念头要从小时候开始。

在生产队时代的最后几年,外公渐渐老到只能做小队饲养员的年纪。他要侍弄十多匹牛马驴骡,还要喂猪。而有关童年的一点清晰记忆恰恰是在牲口棚与猪圈之间。外公要铡草,煮豆,还要烀红薯。小屁孩儿有时候蹲在灶下熊熊的火光前,有时候坐在大雨飘忽的门槛上,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他在雪地里踩出一长串小小的脚印儿。

黑豆很香。红薯很甜。铡出来的草料发散着似有似无的清香。猪太懒,除了泔水下槽时慌跑几步,其它时间躺在地上,哼哼个没完。大牲口们在油灯的光晕里偶尔闭一闭眼睛,尾巴娴熟地拍打着身子上的蝇虫草芥。它们也会干架,你撞他一下,他撞你一下。唯有硕果仅存的一匹灰斑马最骄傲,它习惯高高地昂着头,打着响鼻儿,目不斜视,小屁孩儿一下就爱上它了。

大包干到来的那天晚上,大队部里人声鼎沸,一个很重要的节目就是抓阉儿,以决定大牲口们的所有权。牲口少,农户多,所以要几家才能分到一匹。小屁孩儿被父亲抱着挤进人群,代表三户人家碰碰运气,果然是灰斑马。外公,父亲,还有另外两家的当家人,有些失落地蹲在地上。在所有的大牲口里,马最金贵,好吃好喝不说,没有力气,没有耐性,脾气又臭,不是没发生过辕马自己碰折前腿的先例。

小屁孩儿自然得偿所愿,村子里唯一的一匹马呵,一想起电影里策马奔腾的画面,他都能偷着笑出声来。灰斑马显然不这么想,三家轮流喂养,三家轮流使它下地,它不服气吧,套车的时候又蹿又跳,干活的时候,哪怕前边就是一个小坑,它都逡巡不前。所以,几经较量,三家只能把它卖掉。

同时也意味着三家的合作到此结束,大家各自买了牛啊驴啊的,安安分分地种那几亩薄田。小屁孩儿不敢哭不敢闹,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关于马的幻梦,从此画上一个句号。再四十年光阴荏苒,纵使又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马,纯黑,纯白,洋的,土的,桀骜的,温驯的,山路上的,赛场上的,皆已没了当年灰斑马的神骏。

他觉得他欠灰斑马一句“对不起”,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匹灰斑马,就是这样。

2

要说村庄里的神气,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拥有一杆鸟铳算是,当然,如果家里有一艘铁船,那简直更是帅呆了。

每天放学都要从一艘铁船前经过,它被侧扣着,锈迹斑斑。每年它粉墨登场的光景是在秋天,大概大田里的玉米谷子收了之后。那户人家拉上相好,用两只大车轮子,把船下到河里去。瞎河那时还有水,很丰美的大水,南北两岸的堤坝上,草木茂盛,河谷里也是芦苇丛生。各种水鸟一听到人声,就哗地一片冲天而起,水蛇们冒个头儿,然后逃向未知名处,载浮载沉。

铁船并不大,有点课本上木兰舟的意味,但铁这种东西,太具杀气,在水上飘来飘去,很煞风景。渔民们一般穿着水靠,撒网,收网,在黄昏时上岸。于是,大队部的高声喇叭热闹起来,街坊们循声而来,聚到队部前的空场上,你家两斤,他家三斤,几大盆杂鱼,一扫而光。很羡慕。羡慕的并不是人家的船,更不是人家的鱼,而是风光十足叉腰站在船上,波光粼粼的样子,又有劲儿,又寂寞。

后来的江湖岁月里,有两次坐船的经历,一次是三十岁时夜渡黄河,一次是去年送女儿到重庆,体验长江夜游。都是夜晚,都是母亲河,都是心思纠结。实际上,夜雨中的黄河一点也不可爱,虽然河道只有一半的波澜,但小船歪斜,坐在船上的旅客们沉默不语,明明只有十来分钟的水路,大家脚踏实地上,竟不约而同皆长出了一口气。黄河那次,没有灯火,没有星光,究竟河水有何等浑浊,一点不能领略,这点些许的缺憾,谁想到会到长江的渡轮上补一课。正是暴雨初歇,从朝天门码头上船,在顶层上订了座位,妻和女儿满脸兴奋。她们兴奋她们的,老男人只是盯着江心的滚滚波涛看,什么黄崖洞,什么两江汇流,皆在黄黄的冲撞之下碎成片片。

村庄没有船了,瞎河的水也是时断时续,有时是黑水,有时青得怕人。然而,黄河长江万里往来,想一想瞎河,只怕初衷,犹复如昔。

3

女儿的学校在山坳里,北高南低,层次分明。

至于它的前身是不是老三线的兵工厂,无所谓吧。求学就应当有个求学的样子。望一望远山上的云朵,在甬路旁竹丛下拍过几张片子。然后看教室,看食堂,揣摩一下往年的研究生上线率,小丫头忙着催这催那,她在前边走,她的父母在后边亦步亦趋。一直以为她还小,她还小,自己也小,谁知道一朝开悟,人家大学了,唠唠叨叨的零打细敲,尽量省一省吧。

三十年前第一次看到大学生,他们五六个人住在村子里的一栋老房子里。人家好体面,洋洋气气的,不像街坊那样补丁接补丁,土了巴拉。直到现今还是不太明白,上山下乡是老黄历了,改革开放应也有了几年,为什么大学生们仍旧来“忆苦思甜”?几个人都是高高大大的青年,他们屋子里一堆书,时不时到场院里打打篮球。像小屁孩儿们,倒是自来熟,放了学不回家,一股脑儿拥到“城里人”的老房子里,他们逗逗这个,逗逗那个,也不知有多可笑,反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像春天里柳树上的麻雀。

几十载在指间匆匆而去,记忆泛了黄,掺了土,就是问母亲,她甚至早就忘了那些书卷气十足的外来客们。她现在只关心她的孙女,电话里她几次讲,孙女可真是长大了,不白疼,每每视频,就问奶奶好不好,爷爷好不好,地不行就别种了,要保重身体。

记得站在女儿大学宿舍的阳台上,天色倏变,乌云仿佛庄稼一样从群山里疯长出来,正好低头在手机上瞄了一眼,她的导员,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在微信圈里这样写道——黑山老妖,来了!

 

公寓简陋的小客厅里,有一帧梅花的镜匾,传统的中国技法,散散碎碎,又神蕴十足,儿子坐在窗下写他的假期作业。忽然有感而发,遂在手机上写下几句分行,作为文尾的点缀,未尝不是一种诙趣。

 

【镜子里的梅花】

 

镜子里的梅花开了六年

一块玻璃蒙住她们的脸

 

最悲凉的真相在于

她们不断活转,不断

呵出火。死亡成为一件

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意料中的雪

在另一种命运中飘荡

鸟儿还在练习古老的黑话

 

现在进入谈判时间

留白多少,性别取向

 

而一群灰蝉的闯入

使骚动的春心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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