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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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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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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碑记

北小庄的荒野里,杂草丛生,也偶尔有一两片落了单儿的青纱帐,植株矮矮,全不似中秋时序应有的踌躇满志与五谷丰登。缺水,盐碱,偏僻,贫瘠……古往今来,若在动荡年代,眼前会是苇波漾漾,匪患频仍。于是,除了懵懂的外来客,鲜有本乡本土的良家子敢“独闯连营”。

三年前,三哥因事故亡殁,被葬于此处,这次,是他的老父亲,八十七岁寿终正寝。三哥一家是回族,按照他们特有的风俗,老爷子头七当天,要做“七日”。家里杀牛,立起大锅来炸制油香(一种似馕的油饼),以款待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早上九点钟,等到阿訇们到场,各各登车,远赴十几里外北小庄的坟地。

訇们的颂经声时起时伏。蒿子们站在沟沟坎坎上格外殷勤,不停地摇呵摇呵,摇呵摇呵。秋老虎的嚣张明显到了末路,太阳高高,风吹动叶子,也吹动天上的“羊群”。偌大的凄凉占据心头,当你直面一截墓碑的时候,当你忆起沉埋者音容笑貌的时候,才会彻彻底底地明了,死了就是死了,身后无论多少怀念,毁誉,白花与泪水,与他皆无大涉。

因为高铁票期的缘由,恰恰错过了三哥老父的葬礼。次日,简明老师逝世的噩耗便在朋友圈里传得沸沸扬扬,从一开始的怀疑,到稍后他灵堂的照片被上传而证实,满胸的凄惶,无以言表。其实与简明老师连神交都算不上,唯一的一次,是他在《诗选刊》河北诗群里选了一首诗歌,忽然来加微信,寥寥数语,说是这首诗会用,具体在哪期不好说。累岁以降,江海漂泊,不要说河北圈子,即是沧州的圈子,也近乎隔绝,兼之又有六载闭门造车,不投一稿,即便两年前“归队”,依旧是由着自己孤陋寡闻的性子,像一只断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至于如今谁主沉浮,干我甚事?然而,必须得承认一个事实,哪怕仅仅是浏览了几期目录,就看到了太多普通的作者上了刊,这是简明老师之功,须晓得,以当下编辑们动辄直面千稿万稿的局面,能在《诗选刊》上稿,自然是作为总编的简明老师之功。不拘一格,一视同仁……高风亮德的“操盘手”们可以在各种大会小会上说一说,也仅仅是“说一说”,历来报刊如云,做到的,能有几家。

简明老师是个什么人,不免褒贬不一。不过,无须求证什么,众口难调也好,他特立独行也好,只要看一下河北诗歌的繁荣程度,以及上边“小”作者们稿件的录用程度,基本可见其品性。凡事讲大局,何谓大局——大局就是大的脉络。每个人做出评价之际,自是脱不了己身的得失,让“他”好的,当称善,让“他”不爽的,当称伪。无可厚非嘛。但若是以一人之好恶,左右众生,那便谬之千里。譬如说唐太宗“纵囚事件”,《资治通鉴》载,“辛末,帝亲录系囚,见应死者,闵之,纵之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仍敕天下死囚,皆纵遣,使至期来诣京师。”“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帅,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上皆赦之”。此事发生在贞观六年十二月,唐太宗纵遣天下死囚回家团聚,约定第二年秋天来京归罪,结果是俱归,如期赴死,然后皇帝老子龙颜大悦,“皆赦之”。

“皆赦之”,三百九十条活生生的性命免死,便是大局。而后呢?道德家与各怀心思的政客们,便要表演一番了。歌功颂德的,如白居易之“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诟病满满的,如欧阳修《纵囚论》之“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大概看上去是这样。白居易讲释放宫中怨女三千赦免四百归囚,为“圣主”之德,欧阳修则讲,“他就是邀名呗”——“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一个是知其必来,一个是知其必赦,君民假惺惺配合来一场“捉放曹”的大戏,哪里有什么恩德诚信可言呢。欧阳修接着又写,“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究竟唐太宗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纵囚而赦,已无从考究。既免不了“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有破坏法治的嫌疑。但精明透顶的欧阳永叔为什么不讲另一个事实——太宗玄武夺位,异党大下诏狱,皆是“穷凶极恶”之辈乎?他选这三百九十名死囚,为何非得选十恶不赦的凶徒,而不能选魏征那样的异见者?况且,自古及之有宋,有明,有清,天朝何来法治??唐太宗的胸襟气度摆在那儿,三百九十条性命死而复生摆在那儿,再来过多地臆测裹挟,只能是唐太宗是唐太宗欧阳修是欧阳修的区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又或,欧阳大人不知憋着为“今上”图谋个什么大计了。

所以,人死不能复生,又曰逝者为大,得多大仇多大恨,尚不能释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再加上一个“名”字,约略齐活。不要以亡人算计,设若不是心胸狭隘到极致,显失厚道。更有甚者,大肆鼓噪,赤祼祼刷起了存在(流量),小人行径也。人家生前你拍之不及,死后你如丧考妣。真正丧了考妣,你能哀痛几时?悼念应当回到人性关怀的层次,透支一个亡者的声名,有点丧心病狂。

为简明老师写了一首悼诗,先后发在中国同题诗群与《诗选刊》河北群,聊寄哀思,至于是否会入选哪个集子,根本是莫名其妙的事情。同样,从北小庄荒野归来,也写了几首小诗,再次纪念三哥。让人无限惆怅的是,一个人活过,等到最末,不过是一抔黄土三尺荆蓬,此外了无迹痕。

三哥三年前遭遇一场重大车祸,那么一个魁梧达观的人,说没,就没了。

而在北小庄的旷野里,杂草丛生。借着形色识花软件,先后辨认出,哪是牵牛花,哪是蒲公英,哪是牛筋草,哪是桀骜的蒿子……在农村生活二十几年,到头来,竟然两手空空。

两手空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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