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儿子北归,然后再返江北。
忽然一下子不习惯起来。天近中秋呵,空荡荡的公寓里只剩下一个人凭栏远眺。到处都是小孩子留下的气息:他的牙缸,他的哑铃,他抚摸过的书桌,他拖鞋上淡淡的趾痕……仿佛太遥远了,薛道衡诗语,“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不禁莞尔,这算什么呢?七载光阴,近两千六百个日日夜夜都撑得下来,为何生出恁多的“矫揉造作”。他要上学,他不需要乃父般的江湖漂泊。
小小乡居的日子里,跟朋友们去过海边,烂泥滩不见了,而今那儿十里黄沙,棕梠也好看,甚至有些假假,幸亏仔细辨认,心里悻然地想,真的,是真的哎。后来华灯的皪,与几位同道倚坐在宽阔的酒店大厅里,一直到子夜。聊到诗与远方,时下编辑们的踌躇满志,香**港时局,川普的美利坚式混帐。聊到脑瘫诗人余某某的丧心病狂,肉价居高不下。以及睽违日久的故人的一点音信,有欣悦,有惆怅。后至失眠,恍恍惚惚地捱到天亮。随之又去码头港口,在巨大龙门吊的环伺之下,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碧波大海,莫名其妙地忧心而忡忡。
哪个肤浅的流量作家故弄玄虚地写过,“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样”,你看哈,逻辑不通,痴心妄想。不在一起了,就是不在一起了,没有“要像”。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能当作小孩子正在窗边伏案疾书么,你能自欺欺人地对着空气说一句,“小崽子,中午吃啥,点菜!”多么荒唐的粗大神经呵。女儿的假期勤勤恳恳,自己找了一家补习班去打工,是她心心念念地嘱咐,“老爸,你带小乐回来,给我们炖排骨吧。”回去了,给他们炖了一大锅,打小就爱看他们大快朵颐吃嘛嘛香的样子,儿子还是狼吞虎咽,女儿却几番犹疑。于是劝她,吃吧,不差一顿,她依旧坚持,小心翼翼地尝了两块,扑闪扑闪着长睫毛安慰自己,饱了,饱了。
南返的高铁上,抢了张站票,经验论地跑到餐车找座,一位男乘务员坐在侧凳上假寐,便在他的旁边扒拉手机。小伙子一会儿睁睁眼,一会儿睁睁眼,倦容幽怨地我见犹怜,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绝尘而去,留下某个人一脸的无辜——兄弟,你休息你的嘛。其实本想在屏幕上敲一首分行,竟而卡在了山川草木是用“倒伏”还是用“倒退”的问题上,苦笑作罢。高铁站的出租车们被撵到了地下停车场,一路上小的哥就没放下微信,暮色深沉,车流滚滚,直到“英雄气短”地在目的地下了车子,孤悬于外的那一魂,才重回肉身。但第二天货车们便拥了上来,在工业区,在甲方偌大的车间里,铁花硌脚,机器轰隆,打发走一辆,又一辆,还要从容不迫地祝福司机,“一路顺风,一路顺风了!”
每一年,日子到了中秋之后,便变得仓促起来。一年的订单做到了多少,不晓得人世间自来是秋凉冬短么,尤其些数年来,环保的高压成了常态,一冬坎坷,几乎挤在停工复工的罅隙里,使“我”不得开心颜,因而,中秋仿如一座高地,就看冲上去,战果大小了——爬格子爬到这里,谁会讲,写作应当多描摹风花雪月吧,咋还一而再的红尘挣扎。诶,哪个不想天天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又或“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要晓得,那都是“坏人”拿来骗人的,真正的浮生砥砺,皆皆会赤膊上阵遍体鳞伤。文学不是噱头,更真切的定位,譬如“早晨从中午开始”的路遥先生,要到村队体验生活,到下到矿井采煤,要旷日持久地整理资料,要一宿一宿地抽烟徘徊写字撕纸,两眼血红,如醉如痴,股底生痔,嘴上生疮。纵使外面风光无限的网络作家们,背地里有几个不被东家往“死”里催,有几个能逃得了颈肩综合症腰腿恶疾的围攻?所以,李清照那首词的末了才会吐槽,“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纯属恶搞,捂脸中。)
无有岁月可回首。复是整夜乱梦,黎明时分自己按摩了会儿老腰,趴在床上“出口成章”(再捂脸),功课还是要做的。小诗写得,刷牙漱口,黯黯地瞥了眼寥室,这儿是儿子立过的,那儿儿子常常打扫。开学季嘛,不知道他早餐吃了没有。《菜根谭》里有言,“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树人公《答客诮》 亦曰,“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想一想小儿女们,也是一种激励。
今日女儿将赴渝,她有她自己的小宇宙。今日浓云密布,心中的计划泡了汤。但今日暑热顿消,窗外鸟语啁啾,大树无风自动。今日呵,地球仪上的蓝水,格外生动。
20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