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暂住在西北一个小县城招待所困顿焦灼的样子,常常在眼前晃动。他在创作《平凡的世界》,他白天要去村庄镇矿体验生活,间或找人谈心,去图书馆收集资料。在那个物质尚极度匮乏的年代,一个小招待所能提供的——一间斗室,一碗热汤面,一暖瓶开水,估计只能止于此吧。路遥已经身心交瘁,嘴上起泡,肛门生疮,他坐不住,所以在昏黄的灯光下,走来走去,偶尔擦擦眼屎,一支又一支地吸烟。吸烟。吸烟。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写道,“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于是,并不是什么“圣贤”的路遥终于把书写得了,之后投出去,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不断地退稿,因为在那种政治气息模糊晦涩的大背景下,谁会冒着“犯错误”的风险给一个未知名的作家挡子弹呢!好在不久,小说的第一部在《花城》隆重发表了。然后就是广为所知的然后,作品大火,作者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英年早逝。
在不久前一次文友小聚时,谈及当下诗人作家们的创作态度,于是很自然想起路遥,几个人一致认为,其实这个世界欠他一个诺贝尔文学奖。那个时候,华灯初上,桌子上是精致的菜品,只是言及此处,大家仿佛恍惚了一下。是啊,在网络媒体无孔不入的新世界,大众已经习惯了浮躁,爱上了浮躁,诗人作家们再也不会深入基层,还体验什么生活,太夸张,且太奢侈了。能够问问度娘,就已算极端严谨。再时髦一点,那些网络小说更不需要务实,本是务虚而生,黑格尔讲“存在即合理”嘛,以报刊稿费动辄十元二十元起价的现状,难道只有饿死的作者才是好作者嘛?无言以对。
当然,务虚与务实,仅仅是写作态度与方法的问题,不一定每个写字的人都是路遥,梭罗,索鲁,同样还有施耐庵、吴承恩、蒲松龄这样的巨匠珠玉在前。古人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其实认真地推敲,大家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除了自身的“惊才绝艳”,那些民间传说,那些前人著作,可是实打实的宝贵财产。是因为有了更多的李时珍孙思邈们,才给了后来者闪转腾挪的空间。不过,这就是不关乎民生疾苦顾自天马行空的理由吗?
路遥在小说中,除了写到农民,还有相当的篇幅写到矿工。孙少平终于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他去了矿上,在大多数人谈之色变的井下,他却投入了极大热情,他要吃饱,他要好好地活着啊。在世俗对于矿工的定义里,无非是危险一点儿,工资高一点儿。其实,哪是什么“一点儿”的问题,是命薄如纸。在几百米甚至一千几百米的地下,塌方,透水,瓦斯爆炸,中毒……种种危险虎视眈眈,一旦发生,以为一人之力抑或众人之力,能几回逃出生天?因此上说,下一回井,等于在鬼门关转一转,绝非言过其实。路遥深谙此事,所以孙少平的师傅“光荣”了,孙少平娶了师傅的女人,还要养大师傅的娃。
天灾可怕,事故可怕,更可怕的还有人心。在以刘庆邦的小说《神木》为蓝本改编的电影《盲井》中,两个游手好闲的恶人唐朝阳和宋金明,专以吸引孤身一人的外地民工到矿上工作为噱头,与他们认作亲人,等到了井下,找机会制造人为“矿难”,他们再去找矿主索赔私了。没有丰富而深刻的生活阅历,所谓的“作品”能有什么魂魄呢?指鹿为马,闭门造车,到最后的结果就是经不起时间的拷问。某种程度上,“爆红”是一种原罪。有“爆红”有追逐,必然有“爆冷”有遗弃,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天堂到地狱,毫不夸张。
后来有一位大刊的编辑回忆,他曾“有幸”退过路遥的稿子,就是《平凡的世界》,社里领导拿捏不好上边态度,所以没有那么多的波诡云谲,直接就退了。他那时刚刚从学校出来云云。编辑嘛,退稿是最简单也是最日常的工作之一,哪怕到了他久经沙场,退稿这种事儿,只会更麻木高冷。毕竟想变白天鹅的作者大有人在,邮件信件成千上万,怎么可能都一一审核?事实的残酷正在于此,“错过”是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退了便是退了,不过几十年弹指一挥,作者都已化为了黄土之下的白骨一堆,还来蹭热度,实在是堪发一呵了。
路遥在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这样陈述,“记得近一个月里,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深更半夜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说这个青年人可能神经错乱,怕要寻‘无常’。县委指示,那人在写书,别惊动他(后来听说的)。”此般艰难困苦,可路遥却觉得,“所有这一切难道不比眼前这种浮华的喧嚣更让人向往吗?”这就是路遥,同样也是作家路遥。
在此前提及的那次聚会上,大家达成的另一个共识是:先要做人。一个正正常常的具有社会特征的人,然后才有诗人,作家,以及其他职业之分。非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非是睥睨一切,眼高手低。只不过是社会分工或者兴趣爱好的不同,没有什么高高在上,余皆粪土。何况一个连生存以及基本交往都解决不了适应不了的人,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好的作者呢?
某纪录片制片人如此评价《平凡的世界》,“是路遥给中国文学创造的神话,不仅是一个呈现在眼前的小说世界,以及他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地活在我们中间,而且还打开一扇精神世界的大门,人生格局就此改变:空阔、宽容、坚硬、柔软、写实,这是一部集大成的作品。”
这个世界并不需要神话,只需要更多的路遥,虽然看上去还是终究成了“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