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浪,淹过了一层又一层罪恶。
扑通一声,伴随着阵阵水花溅起,他的身体、他的心,都随着重心的急速下坠而沉寂下去了。
他的身体直直地向深不见底的深渊坠去,四肢却如同水草一样向上伸展,随同波浪的方向漂浮着下沉,他似乎有想说的话,却全部化作水泡吐了上来。
由于大量的进水,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体重已经融入成河水的一部分,大脑也越发地昏沉,每次艰难地呼吸时都会从口鼻中吸进去一大口水,然后再吐出来。
看着距离河面上那一点点光明越来越远,他毫不恐惧,直至那光点变得越来越小,他的世界彻底灰暗冰冷。
他的大脑努力地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可是身体上的各个部位却早已摆脱了它的控制,内脏已有大半停止了工作,只剩下心脏依旧微弱地跳动,却渐微渐止,眼前一阵子一阵子地发黑。
他知道没人可以救得了自己了,到了海面以下的这个深度,他唯一的结局就是葬身鱼腹。
那些他曾幻想过的,只存在于臆想的世界中的精英、超人、英雄、神仙,在他身陷绝望的一刻,谁都没有出现,他的幻想就这么破灭了。
最后一点活力,被大脑抢去用了,因为没有任何器官可以在这个时候起作用,它们有些已经彻底瘫痪了。
它救不了他了,在坚决要跳河的那一瞬间,它就根本没打算再去求生,活着的时候已经竭尽全力筋疲力尽了,死的时候就要痛快一点。
只剩下惋惜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但足够他回顾一生了。他十八岁,没谈过恋爱,没碰过女孩的手,甚至于没敢正眼看过一个女孩子,这是他回想起来的第一个遗憾的事,也是最遗憾的事。
他的生命中,确确实实路过了几个不错的女孩,只是,他没把握住机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与自己擦肩而过。
因为他自卑,他胆小,他懦弱,他害怕配不上人家,他害怕负了人家,他害怕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从来没敢开始,他也曾经在心底准备过如何跟人家表白,可是在见到她的时候,几星期积攒起来的勇气全然崩溃,他只能躲在角落里,看着她玲珑的身条,却不敢正视她的脸,就好像一条猥琐的狗。
时隔几年,那几个曾深深吸引过他的女孩都躺在了别人的怀抱,他一无所有,想起来的时候,他悔恨,抓狂,狠狠地扇自己耳光,用小刀划自己的手臂,然而无济于事。他十八岁之前,也曾中二过,幻想过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大英雄,可是当他发现自己根本不配的时候,他的精神支柱崩塌了。
上听不懂的数学课的时候,他看着满黑板的函数式,脑子里却想着自己是智能机器人统治世界,上英语课的时候,他想着自己是超级英雄拯救世界,上语文课的时候,满脑子又充满了江湖气息的刀光剑影,而自己化身武林大侠独自一人面对十几个人的围攻,分组落单时候的他没事干,就会将自己想象成丧尸世界中唯一的幸存者,身后躲着几个班上最好看的女同学,而他却拿着武器勇敢地与丧尸搏斗,保护她们……
就是这样一个孤独还有点好色的中二少年,每天把自己关在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小世界里,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会将幻想用各种形式表达在书面或纸面上,却被同学们嘲笑、讥讽,骂他有病,将他丢在班级最角落的位置,他们抢他的本子、他的画纸,把它们公布于众,惹得众人捧腹大笑,而他只得在一旁羞愧难当,脸红得像个柿子。
那时候他多希望存在于自己幻想里的东西能够变成真的,能够幻化出实体打到那些混混夺回自己的尊严,可是终结者、超人、杨过……一个也没来,他也没能变成奥特曼。
半夜的时候,他手里攥着那些被撕成碎片的纸页,躲在被窝里,泣不成声。
当现实给予他沉重的打击后,他便一蹶不振起来,高考将至,父母对他抱以厚望,他们对他的要求是考上一所二本大学,于是他们倾尽家财,给他报了一个接一个的补习班,周六日一天二十四小时,除去睡觉吃饭最多八个小时,剩下的十六个小时几乎都在课外班或是去课外班的路上。
可即使如此,最终也抵不过一个高考失利,成绩发下来的那天,他脸上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心却碎了一遍又一遍,大吼着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平,明明自己已经拼尽全力了,可那些知识就是进不到脑子里。
高三结束的时候,他迎来了最轻松,也是最绝望的一个暑假,无事可做的那些日子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拼凑自己那些碎掉的幻想,用胶带粘,用胶水粘,可是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原状了,他觉得那些日子,不过是无数次重复着同一天而已。
毕业照那天,是他告别学校的一天,其他同学全都一反常态,换掉校服,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唯有他,换掉校服,还是一副败狗模样。
那天是他告白自己暗恋了三年的女生最后的机会,这是他对这个学校唯一的念想了,为此他特意用了足足三本便笺,反复地写下那些老掉牙的表白信,最后挑了一张写得最好的,带去了学校。
可是,那天她没来。高考前的几天,他就已经写过了一张信给她,上面只是委婉地说自己想跟她交朋友,他等到放学,她们班人都走空了,他才蹑手蹑脚地把那封信放在她的桌子上。
可从那时起,她就三天两头地不来学校,自己跟她的偶遇也明显变少了,那段时间,他沮丧到了极点,他以为是她为了避免尴尬,故意躲着自己,甚至于照毕业照那么重要的日子她都可以不来。
蹲在校门口,看着同学们成群结伴地出来,谈论着接下来去哪里玩,看着男女同学牵手而行,暧昧地讲着肉麻的情况,他觉得自己失败透了。
这三年来,有些人收获了学业,前途光明;有些人收获了人脉,朋友无数;有些人收获了爱情,甜蜜无间。
而只有他一无所有,三年的生命如水一般平淡无趣,他无声地笑了。
有些人用童年来治愈一生,而有些人却需要用一生来治愈童年。
关于那三年的回忆,没有美好,只有痛苦和煎熬,他不愿意回忆起,可是记忆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攀附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尝试着用音乐麻痹自己,几天下来,他的情绪确实平复了许多,可是某天他在无意中听到了响了三年的放学铃声,那些记忆再次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那一刻,他彻底崩溃了,他知道那些记忆不会放过自己,某一个东西与曾经的时空发生了重叠,都会使他坠入那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没人救他,没有终结者,没有奥特曼,没有超人,也没有杨过。
他逐渐看不清生命的意义,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他瘫了,开始自暴自弃,将别人的那些恶意都归为自己的错误,他开始从自己身上挖掘缺点,开始自我封闭,不与任何人接触,他害怕那些人会刻意躲避自己。在长达十五天的阴暗自闭中,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对自己和别人都有好处的决定:让自己从世界上彻底消失,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抹杀那些不好的记忆,如恶鬼般侵蚀自己的心智。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马路上依旧人来人往,车流穿梭,灯红酒绿的商铺忙着招揽客户,桥底下的大河平静地流淌,游船在河面上安稳地行驶,岸边老人钓鱼,孩童嬉闹,光着大腿的女孩们说说笑笑。这时候,忽然扑通一声,声音不大,却揪住了每个人的心,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循着声音看去,只有河面上泛着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