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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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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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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翼蝙蝠

1

她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残旧娃娃,面带着虚假的笑脸倚靠在高架桥栏边,来来往往的人没有谁注意到她,这里很繁华,大街小巷的霓虹灯给这座城市笼罩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是大都市特有的那种纸醉金迷的气质。

从桥上向下望,能看到五彩缤纷的车流,灯红酒绿的各大商娱店铺,如果想要将整座美丽的城市尽收眼底,这座最高的高架桥无疑是最佳的观景场所。

许多人都会在这个最繁华的时间段来这里照相,他们无一不是满载而归,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美如天上人间一般的风景,很难不让人开心起来。

可偏偏如此鲜丽的光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高架桥也并非没有角落,那些由人群组成的一小片一小片的阴霾,遮挡住了她的光。

她总会来这里,隔三岔五地来,倒也说不上是对这里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只不过是因为她经常来,从而对这个地方轻车熟路,还有一个原因是这里离家不远,走几步道,过两个路口就到了,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对于她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散心场所,虽然每天晚上人会很多声音会很嘈杂,但是这些外界的信息都于她无关,她心里自然会冷清得很,而那些一成不变的美景,即使再美丽,也难以抵过时光对新鲜感的消磨,所以她来这里走走,没有别的目的,也就是走走罢了,在此走走就能散心,好过憋在家中。

现在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刻,高架桥两边的人行道上站满了人,一个被埋没在人潮中不起眼的女孩穿行其中,她上身穿着长袖衬衫,下身穿着修身牛仔裤,背在背后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一把尖刀,她低着头掠过一个又一个路人,娇小的身躯被那些高大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线可以渗透进来,那些漆黑密集的身影仿佛一道屏障,将活泼的大千世界与冰冷漆黑的桥面分割开来。

2

天空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滴敲在墨尧的头盔上发出嗒嗒嗒的密集声响,墨尧终于受不了这烦人的噪音了,便将摩托车拐入一个小区中,熄了火,下定决心要避一会雨再走。

他摘掉头盔,放在摩托车后座上,然后将手伸进身上穿的机车服中,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和一支红笔,他缓缓展开纸,抖平了上面的褶皱,然后用红笔在纸上的某一处画上了红圈。

这是他每到一个新的城市必须要进行的步骤,他正在环游中国,虽然身上并没有太多的钱,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计划,因为他有一辆油量充足且状态良好的哈雷摩托车,完全省下了必须的路费,之后就没有太大的开销了,如果不是恶劣天气,就连住宿都不成问题,对于他这样的流浪者,桥底下是最佳的免费休息场所。

只不过今天的雨下得太急又太大,桥洞里很可能漾着一层积水,所以他才不得不先躲到安全的地方想想办法,哪里才能最大限度地舒适度过这个夜晚。

墨尧将摩托车推入一个破了很多洞的车棚下,然后自己躲到车附近的一个单元楼屋檐下,静默地看着这场淅淅沥沥下着的雨,忽然他莫名心一酸,开始无限地同情自己,然后又由自己联想到了其他无家可归躲在屋檐下避雨的人,墨尧长叹一声,心想不知这世界上还有多少苦命人将自己暴露在雷雨之下,任风吹雨打。

这样哀天悯人好久,却也不见风雨渐小,于是他把头埋下去,再抬起来,却看见一个身披雨衣的人缓缓向他走过来,手里还拿着很长的一截棍。

那人走到了墨尧身边,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举起棍子,伸长前面,艰难地踮起脚尖,好像在捅着什么。

墨尧顺着棍子望去,只见距那棍头几厘米处,竟倒挂着一只蝙蝠,由于没有光线,他也是才刚刚发现,而那持棍的人,正是冲那只蝙蝠去的。

“嘿,兄弟,”墨尧站起身来拍了拍那人的雨衣,“没必要吧,蝙蝠也不是害虫,它在这躲雨就让它在这躲呗,何必难为它呢?”

“这东西吓人,而且身上带着几百种病毒,早就有居民向我举报了,怕是哪天突然飞下来咬人。”那人说着,却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开玩笑吧,蝙蝠怎么会咬人?”

“说不准呢不是?再说业主也不能对居民的诉求置之不理,就算它人畜无害,在这也碍眼呢,还晦气。”

“那也不至于大雨天把它赶出去吧,翼淋了雨飞不高,它会冻死的,更何况它也是生灵。”

“不赶紧弄走明天一大早又有居民来举报,再说它身上那么多病毒,还那么丑,死了就死了嘛,活着也没意义。”

“它知道自己也许会危害到人类所以才特意待在阴暗的地方,可人类连它这么一个小小的需求都无法满足,为何非要伤害一个这么善良的生物呢?”墨尧摇摇头,咂咂嘴说道。

“有能力危害到别人的生物都是害虫,不管它有没有这么做,我们必须远离这些生物,否则要也会被其所害啊。”那人捅着捅着,终于将那一小团漆黑的东西捅了下来,那东西直直地砸在地上,扑棱了好一会,也只是才往前移动了几厘米。

“哕……真恶心……”那人用手捂住嘴,抬脚欲踢走它,“真是无可救药。”

墨尧伸出手阻止了业主野蛮的举动,在业主诧异的目光下,墨尧小心翼翼地将蝙蝠捧在了手心,仔细看了看,那样子确实丑,但并非无可救药。

“你疯了吧!”业主倒退几步,退到了雨里,“多脏啊,赶紧扔了。”

“它的翼有一边只有半张,它飞不了。”墨尧仍旧把它捧在手心里,用手指摆弄着它的翼。

“我靠,你有病吧,”业主大声说着,也不顾漂泊大雨,就往雨深处走去,很快他的身影就隐没在雨幕之中了。

现在这里又只剩下墨尧一个人了,只不过他的手心里多了一只蝙蝠陪着它,不知为何,此刻墨尧心里畅快得很,感觉这旅途也不再那么孤独无意义了。

3

雨洒桥头,人群散去,五颜六色的光重新打在女孩身上,只不过大街上已几近无人,孤零零的灯光少了生机,照射在她的背影上只是徒增了几分悲凉落寞。

她没有任何可以减少雨水带来寒气的雨具,倾盆大雨沉重地砸在她的头发上、肩上,让她倍感沉重,步履愈加蹒跚,单薄的衣物紧紧地贴在身上,刺骨的寒冷让她不禁颤抖起了全身。

她早就看了天气预报,上面说即将下雨,虽然迟了两分钟,但还算准确,于是她就这样走进雨中,连雨具都不带,好像就是要让大雨冲刷罪恶的基督教徒,可是她本无任何罪,根本连一丁点坏事都没做过,甚至有些无奈之事宁愿让自己受伤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跪在大雨中求上天赎罪的那种人呢?这显然是说不通的。

可她就是坦然地行走在大雨中,被淋得如落汤鸡一样都不在乎,她只是紧紧地握住手中那把尖刀,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4

与此同时,墨尧还在苦思冥想着今夜该在何处过夜,他掐着眉头坐在屋檐底下,另一只手心里还握着那只蝙蝠,像是在思考着一个世界级难题。

雨太大了,即使藏在车棚下,那辆哈雷也依旧被雨水冲洗得发亮,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因为等到水渍蒸发过后,那些现在看起来发亮的部位就会被蒙上一层灰尘,被晶莹的外壳包裹着的沉淀泥土会附着在上面,所以说,雨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善良。

屋檐底下的空间太少了,墨尧连腿都舒展不开,只能屈着身子委缩在这一亩三分地中,他抬头看看黑压压的天,觉得外面的雨并没有渐小的意思,便不由得烦躁起来,本来就不舒服的体位显得更加难受了起来,墨尧大骂一句卧槽,触电似的弹起身子来,毅然地走出窄小的屋檐的庇护。

“这大雨天真是没完没了了。”墨尧小声嘟囔着,踢开了支撑摩托车的支架,正要跨上车的时候,他注意到了手心中的蝙蝠,那黑色小家伙的翼还在偶尔扑棱着,但或许是看出了墨尧是个好人,它挣扎的力气明显小了很多。

“你这家伙……唉……”墨尧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把它放在了机车服胸前的口袋中,它探出了毛茸茸的小脑袋,被墨尧轻轻地拍了拍。

天空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这片区域又没有路灯,墨尧戴上摩托盔,拉下面罩,黑色的护目镜让他看不清前面的路,他微微将身子前倾,下一瞬,引擎的咆哮声如同猛兽进攻前的怒吼,打破了规律的风雨声所组成的安详之夜。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猛地亮起了两束巨大的光柱,那两束光冲破沿途一切障碍,照穿了通往出口的路。

5

已经太晚了,他必须要去寻找休息的地方了,摩托车只刚刚驰骋了五公里路,雨水就已经完全浸湿了墨尧的衣服,头盔面罩上也覆满了水渍,他不得不强忍着扎眼的雨水将面罩拉上去,这令他的眼睛无法完全睁开,不过好在路上来往的车辆已寥寥无几,摩托车依旧可以将时速保持在一百迈以上。

前面是一座高架桥,有大量的雨水从桥面最高处顺着下坡路往下流,墨尧不得不将车速再放慢一个档次,以免逆流而下的积水使轮胎打滑。

那些逆流而下的积水刚开始是浑浊透明的,可是流着流着,竟有一部分积水掺杂了红色的杂质,开始渐变成了红色,再之后,杂质已经完全融入了积水,那诡异的颜色变得越来越鲜亮,高速旋转的轮胎溅起了积水,那已经完全是深红如血一般的颜色!

墨尧慌了,他连忙大幅度地降低车速,可湿滑的雨水却每次都让车身产生歪斜,他不得不转换思路,索性不再捏刹车,只是让摩托车自由地向前滑行,滑行到桥中段时,摩托车终于平稳地停了下来。

摩托车不再动了,周围的一切也不再动了,墨尧坐在摩托上,也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只见桥栏边上斜倚着一个女孩,脸上正带着淡淡而忧伤的笑容看着墨尧,她的双眼已经闭上了一半,四肢无力地软瘫在地,像是被人抛弃在路边的残旧布娃娃一样。

那深红色的源头就是来源于这里,她的右手旁掉落着一把已经被鲜血覆盖满了的尖刀,而左手的手腕处有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处涌出,汇成溪流被积水冲刷。

这时一个恍如白昼的闪电一瞬间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她苍白得如同闪电一般的姣好的面容,她本来是那么美好,可这一刻,她不再拥有青春的靓丽生动,生命在她的体内如同抓不住的风一般飞速地流逝去。

愣了好久,墨尧终于被闪电惊醒,没见过这般场面的他颤颤巍巍地从摩托车上跨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撑住……撑住……”

他打开摩托车一侧的车厢手忙脚乱地翻了好一会,才找出一卷纱布,那是他备给自己用的,骑高赛摩托是很危险的,多年的驾驶经验让他知道急救物品是必不可少的。

“谢谢……”女孩虚弱地从牙缝中吹出了两个字,上下眼皮的距离又近了几分。

“别睡别睡别睡!”墨尧蹲在女孩身边,以最快的速度给她包扎好了伤口,可是鲜血仍旧不可遏制地涌出来,浸透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

墨尧拿出手机迅速地拨打120,然后将手机放在一边,使劲地摇晃女孩的身体,他感觉到她的身体是如此之轻,想必是过量的失血让她的体重急剧下降,现在已经是虚弱到极点了。

“撑住,千万别睡,千万!”墨尧轻轻地拍打女孩的脸,可是却没有太大作用。

“谢谢……谢谢……可是我太困了……”女孩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谢谢,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想想最高兴的事,想想你跟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想想最爱你的人!别睡啊!别闭眼啊!”墨尧急得大叫,他尝试着用手把她的眼皮分开,可很快它们又即将闭合到一起去了。

墨尧急得满头是汗,正当他举手无措的时候,忽然他胸前的口袋中传出了两声微弱却尖利刺耳的叫声。

蝙蝠!对!蝙蝠!说不定蝙蝠有用呢!

墨尧慌忙地将那只蝙蝠捧到女孩的面前,说道:“看!你看这是什么!你睁开眼睛看看!”

那漆黑一团的东西又扑棱了两下翼,却因为淋了太多雨的缘故没飞起来,只离开掌心一点点距离便掉了下来,接着又叫了两声,这次失败后,它并没有放弃,再一次尝试却又掉了下来,之后它翻滚着身体尖叫,像是要出尽洋相唤醒女孩一样。

女孩微微笑了笑,沉重的上眼皮稍稍抬高了几毫米。

“你看!你继续看!”墨尧见有效果,便用手指肚抚摩着蝙蝠的肚皮,蝙蝠发出一连串的叫声,用两只翼包裹住墨尧的手指。

有着很大一块缺口的残翼完全展露了出来,女孩静静地看着那张翼很久,眼皮未再耷耸下去。

警笛声由远至近传来,红蓝色交替的颜色此时成为了这片区域的主色调,墨尧这才暗暗地松下一口气。

6

“病人状态良好,已脱离生命危险,暂且并没有什么大碍。”主治医生走出急救室,摘下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对着墨尧松了一口气。

墨尧抬头看了一下墙上挂着的时钟,12:35,抢救的时间已经接近一个小时,听到医生这番话,他心里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病人说,她想见一见恩人。”

“我吗?”

医生点点头。

“不必了,就说我已经走了,还是联系她的家属吧。”

“她的心情很低落,情绪也稍有波动,我们猜测她可能有心理疾病,你最好去见她一面,以便抚慰她的心情,也方便我们以后开展治疗工作。”

墨尧愣了一下,便答应了,跟着医生走入病房。

女孩安静地仰躺在病床上,静默地侧着头望向窗外,她的面容依旧苍白憔悴。

“不要刺激她,试图让她平静下来。”说完这句话,医生又附在墨尧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随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听到有人走了进来,女孩却并未将头扭过来,依然静静地看着窗外,仿佛那窗外有着美如诗画的景色似的,可其实那里只有一堵单调的白墙,墙角堆了几摞枯叶。

墨尧搬来一张椅子,坐到女孩的病床前,女孩这才转过了头。

“谢谢。”女孩依旧重复着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谢谢。

“想喝水吗?”

“不用了,谢谢。”

女孩移动左手,想触碰一下墨尧,可她的那只手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还戴着各种医疗仪器,挪动起来很不方便。

墨尧连忙抓住她的小臂,示意她不要随便动。

“恩人,可不可以,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我的父母。”女孩闪动着眼睛,眸子里漾着一层泪花。

墨尧想了想,虽然心中极不情愿,可为了不刺激她,却只好说:“好,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我感觉我的心里好难受,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活着没意义了。”女孩虚弱的声音小幅度的颤抖着,有些像哽咽。

“别灰心,医生会帮助你的。”墨尧这么说,其实是希望赶紧把她托付给医生,他是个追求自由的人,不想被任何东西束缚在原地。

“不,我不想要他们,我不是精神病,我只想倾诉。”女孩的口气越来越激动,脑袋不住地在枕头上翻滚。

“没事的没事的,你可以向我说,我会接纳你的。”为了稳定住她,墨尧连忙说。

“谢谢你。”女孩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没关系的,好好养病。”墨尧轻轻地帮她盖好被子,他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内心早就悔恨得抓狂。

“我没什么事了,血已经止住了,明天可以申请出院了。”

“出院?”墨尧吃了一惊。

“嗯,趁着我还能付得起医疗费,我不想连累别人。”女孩淡淡地说,语气中却充满了哀求,“恩人,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好吗?”

7

转天下午

她一再要求出院,虽然医生再三劝阻,却还是无法动摇女孩早已坚定了的决心,墨尧扶着女孩从三楼的住院部走下来,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如何将她安全地安顿下来,然后继续自己的计划。

“恩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走到电梯口,女孩忽然回头来问墨尧。

“我叫墨尧。”

“我叫落枫凌。”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看着有点生硬。

“嗯嗯。”墨尧点了点头,他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之后进了电梯,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一直很是尴尬。

墨尧并不是不想理落枫凌,只是他们才刚刚认识一天还不到,又是在那种情况下遇到的,所以说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是陌生人而已,实在没有话题可讲,要实在想要提出一个可以说下去的话题,那么就只有聊聊昨晚的前因后果了,只是墨尧觉得这并不是很妥,她估计也不想再揭开自己的伤疤了。

可是落枫凌的想法却与墨尧的正好相反,她是那么的希望有一个人能够介入她的生活,把她剖开,将自己一点一滴全部看透,这个人不一定非得是谁,她仅仅是希望有这样一个人,能了解自己的痛楚,能够真正地看清自己那些在别人眼中所谓的“无病呻吟”、“矫情”、“撒娇”其实是一种病,不是她自己愿意的,如果这些可以像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样简单,她比谁都希望仅仅是这样就好了。

三楼的电梯很快就降到一楼了,电梯门开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们分手的那一刻,可是她真的不想就这样结束,她本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救赎,可现实却把她的希望生生掐灭了,她期盼他在走出电梯的那一刻稍稍挽留一下自己也好,否则对她来说重生不过是再一次堕入地狱。

可是并没有,他们相顾无言,静默地并肩而行。

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车,拍了拍前胸的小生物,那东西蠕动了一下,便又没了动静,估计是已经奄奄一息了,现在放了它也只有死路一条,墨尧叹了口气,心想我已经尽了全力保护你,命数我也无能为力啊。

“那……就再见了,你一定要好好养病,有什么想不开的就在微信上说。”墨尧将摩托打着火,侧着头望向落枫凌,那一刻,他感觉那个女孩眼中藏有一丝失望和忧伤,就像被抢走心爱的娃娃的女孩,她失落落地站着,又好像一无所有前来乞讨的漂亮女乞丐。

“还有……什么事吗?”墨尧露出尴尬的神情,他感觉自己不像救了她,倒像负了她一样,不知为何良心开始谴责自己起来。

“你可不可以不走……”落枫凌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但是她的声音细微得如同虫鸣一般,被摩托巨大的引擎声掩盖得一点不剩。

墨尧看见她的嘴动了一下,却未听见声音,便将摩托熄了火,问道:“什么?我没听清。”

只稍稍一考虑,落枫凌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墨尧已经给自己那么大的恩了,而且什么回报都没有要求,自己凭什么还要一味的索取,女孩在心里狠狠地责怪自己不该这样,不能再麻烦别人了,自己的“矫情”凭什么要连累他人,待被自己骂的体无完肤了,她只得羞愧地改口道:“对不起,没什么事。”

“真没事?”墨尧看出了蹊跷,感觉落枫凌在隐瞒着自己什么,而这很有可能就是让她痛苦的罪魁祸首,他担心没有人在她身边,她又会像昨天那样,墨尧望着这个始终低着头的女孩,突然对她产生了无限同情,他摘下头盔,想要戴在女孩头上,说了一句,“上车,我送你回家。”

8

“不用了。”落枫凌颤抖地伸出手摆了摆,稍稍往后退了两步。

“没事,快上车吧。”

落枫凌这才接过头盔,戴在脑袋上,然后费了好大劲才跨上了摩托车,摩托车轰鸣起来,只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你家在哪?”墨尧顶着狂风,头发都被风吹得向后飘去。

“过了桥,在第二个路口转弯。”

“好,抱紧我。”墨尧将身体微微前倾,摩托车咆哮了一声,时速又在原基础上提升了一个档次,周围的风景已经拉成虚影,可后座上的女孩却安静得吓人,身体竟连抖都不抖一下。

墨尧感到奇怪,难不成她也曾经是一个机车少女?否则就算胆子再大的普通女孩也绝不可能如此镇静,这简直违背了常理。

他通过后视镜去看落枫凌的表情,她竟然是那样的平静!脸上没有一丝的惊慌,就像是坐儿童摇摇车那样!

忽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害怕她突然松开双手,他想起来他们之间的联系,或者说她生与死之间的联系,仅仅是靠着那一双手维系着的,假如这唯一的联系断了,她就会急速地坠入死亡的深渊,彼时谁都无法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他不再捏油门,而是轻轻地捏着刹车,摩托车的速度很快便降了下来,眼看着时速表上的指针转回了安全范围,墨尧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最后,他一直保持着低速行驶,将她安全地送到了家。

落枫凌摘下头盔,下了车,轻轻地说了句谢谢,这期间,她始终背对着墨尧。

墨尧也知道她这么做的用意,因为在她摘头盔的一瞬间,虽然她一直侧着头,但墨尧仍然通过后视镜看到,她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她哭了。

一路上都出奇地平静,却在安全到达的一瞬间泪流满面,落枫凌,你没有那么简单。

“落枫凌,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你跟我说实话,你究竟怎么了。”墨尧的语气冷冰冰的,像是在质问她。

“我……”落枫凌站住了,但是并没有转过身,她抖着身体,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你不用装了,医生都已经跟我说了,你疑似患有抑郁症以及多种并发症,你活得太累了,放过自己吧。”墨尧下了车,尝试着缓缓接近落枫凌。

女孩抽动着身体,哽咽转变为小声抽泣。

“哭出来吧,别再害怕。”墨尧从落枫凌身后揽住了她的腰,此时他已经无法不同情这个可怜的女孩了。

“恩人,求求你救救我吧!我好没用!我好想死啊!”落枫凌伪装着的笑容、平静、镇定的面具一张一张被撕裂,直至最后露出最真实的脸,她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她扭过身,一下子扑到墨尧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不怕,有我在。”墨尧低下头,紧紧地护住女孩,任她在怀里如何哭叫捶打。

9

这是她的世界第一次向外人打开,待墨尧进来,才知道,原来世间最丑恶的怪物全都躲藏在这里,它们青面獠牙,张牙舞爪,只有一个无助的渺小如尘埃一般的女孩,被困在无数怪物中央,绝望地抹着眼泪。

打开家门,一股沉重的忧郁风扑面而来,棕灰色的麻绳散落在地上,桌子上堆满了白色的各种大小药瓶,许久未用过的吉他靠在墙角,上面铺满了灰蒙蒙的尘埃。

落枫凌已经平复了心情,也彻彻底底地将心交给了墨尧,她渴望墨尧能够多陪自己一刻,可是她心里明白,墨尧也有自己的人生,像她这样的人,是不配耽误人家的大好前程的。

所以,她仅仅是邀请了墨尧来家里吃一顿饭,就当报答他了。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墨尧一进门就感觉到格外的冷清,四周空间里没有一丝声响,未开灯时,漆黑的房间透露着未知的恐惧,真不敢想象一个女孩子是如何能忍受如此的孤独和恐惧。

“是,我的父亲得了重病,母亲在家陪他,白天还要上班,为了不拖累他们,我一个人在外面打工,房子是租来的,每年只有重大节日才回家看看。”

“你病了的事,他们不知道?”

“如果我没病,我一定会回去尽孝,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自身都照顾不好,我怕回去也是个累赘,我真的好没用,父母养我这么大,我却连家都顾不好……”说着,落枫凌又哽咽起来,使劲用拳头锤着自己的脑袋,锤得咚咚直响。

“好了,好了!”墨尧用力拽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做傻事,却不小心将她的衣袖撸了上去,顿时,那白皙的皮肤上,露出了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

墨尧吃了一惊,接着又将她的袖子撸至关节处,这次,更多的肿块血痕露了出来,看得人触目惊心,后背直发凉。

“你……”墨尧抚摩着那条全是伤痕的手臂,顿时感觉鼻子一酸,“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落枫凌迅速地把胳膊抽了回来,用袖子遮挡住那些伤痕,只露出手背。

她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地走向卧室,脱掉外套叠好,然后匆匆地走进厨房,很快厨房里便响起了切菜的声音。

墨尧坐到沙发上,拿起桌子上的几瓶药反复看着,发现那些药大多都是治疗精神疾病的,还有马来酸咪达唑仑这样的强效安眠药,甚至还有他从来没见过的,连上面的名字都不会读的镇定药物。

看着这些,墨尧大概能想出这个可怜的女孩每天晚上都是如何痛苦地与病魔抗争,看她虚弱的样子,他一时竟无法判断出,对于她来说,一死了之和在痛苦中挣扎,哪个才是更好的选择。

墨尧觉得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她在死亡时微微地笑着,那是发自内心的,活着的时候她根本不会开心起来一点,她之所以不害怕摩托车的急速奔驰,是因为她对待死亡有着一种坦然的态度,可是她并没有松开双手,那是因为人对生渴求的本能,但假如有一天理性败给了感性,她还是会像昨晚一样,主动地拥抱死亡。

他根本没有能力救她,可却还要给她一丝希望,再让她绝望。

此时,墨尧感觉到胸前一阵酥痒,他低下头去,却忽然想到那只蝙蝠,没想到它生命力如此之顽强,已经接近两天没有吃东西,却依旧有力气活动。

他将蝙蝠捧在手心,那蝙蝠吱吱叫着,却已不再试图逃离他的掌控范围,墨尧拿过来一个方形的小纸盒,将蝙蝠放在里面,摩挲着它那张只有一半的翼。

10

人们常说:蝙蝠是死亡的象征,蝙蝠是邪恶的象征,从它们丑陋的外表看来,好像确实如此的,可是没人想过,他们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第一个人这样说了,第二个这样说了,进而有第三个人这样说了,之后便是第四个、第五个……第一千个一万个。

可是大部分人,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蝙蝠。

它们身上带有上百种病毒,是,这有可能就是人们不喜欢它们的理由,但是它们宁愿自己承受着病毒的侵蚀,宁愿坚硬自己的身躯去囚禁病毒,宁愿躲在阴暗处孤独一生,也不愿意将自己身上不好的东西传播出去,就算这样,人类也不愿意去接纳它们吗?它们以最温柔的方式坚强地活在这个世上,不敢奢望其他生物的理解,不敢奢望人类像对待小猫小狗那样爱它们,它们只想成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员又有什么罪?

它们退化了自己的眼睛,不想因为看到别人异样的目光而悲伤,但它们有灵敏的感觉,它们能将世界的丑恶无限倍放大,却由于失去了心灵的窗子而无法表达出来,它们欲哭无泪,便只得怒吼,可就连怒吼都那么无力,没有谁敢、没有谁会、也没有谁想去注意它们,因为它们从来善良,偏偏只隐于暗处。

这样了,还不肯接纳它们吗?

11

没有什么佳肴,只有普普通通的家常饭,落枫凌在厨房忙活了将近一个小时,端上来的却只有一荤一素两种菜,而且很清淡,没什么油水。

“对不起,家里没有什么了,我一般只弄点素菜填饱肚子就可以了,这肉还是前天买的,一直没舍得吃,放冰箱里冻着,肉质不太好了。”落枫凌盛了一碗饭,端到墨尧面前,米也不太好了,有些部分发黄。

墨尧哪还管那么多,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陪着她,连饭也没顾得上吃,如今虽然质量欠佳,但幸好落枫凌厨艺还不错,淡淡的香气一直往鼻子里钻,他委婉地客气了一下,便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吞咽。

落枫凌坐在他对面,慢腾腾地夹起一小口菜,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然后艰难地吞咽,一副没有食欲的样子,这期间,墨尧碗里的饭都已经空了一半了。看着墨尧狼吞虎咽的样子,落枫凌终年忧郁的脸上终于漾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也许此时此刻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一点价值。

“好香!”墨尧将空碗放到桌子上,又将筷子横在碗上,挑了一个大拇指在落枫凌面前。

看到墨尧的夸奖,落枫凌的眉毛稍稍弯了一弯,然后将第二口饭慢慢地夹到嘴边,然而那筷子上仅仅粘着几粒米饭。

她的脸很快便阴沉下去,她放下只吃了两口的饭,静静地坐着。

“怎么了?又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墨尧问。

“没有,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你都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不饿吗?”

“饿,但是没有食欲。”

“啊?”墨尧诧异,饿不应该很有食欲才对吗?他不明白为什么自相矛盾的词会出现在同一句话中。

“我每天都是这样,逼迫自己一点一点地吃下去就好了。”

“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不开心的事很多,但是都过去了,只是现在想起来会很难过,感觉自己活着没有什么用,我妈跟我说过这个地球没了谁照样转,她花了几百万把我拉扯大,到现在我却什么也回报不了她,如果没有我,她早就住上大房子了,爸爸的病也不会拖到现在导致病变。都是怪我小时候没有好好学习,每次考试都是排名倒数的,最后连好大学都没考上,找了一个不如意的工作,在单位老同事新同事全都欺负我,可我不敢反抗,我怕丢了工作,可是这样我的工作还是丢了,临走的时候老板打了我两耳光,把我所有的东西全丢了出去……我好恨他们,好恨这个世界啊,我明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还要惩罚我,我好恨我自己啊……”落枫凌抽动着身体,用手捂着嘴抽泣,湿咸的眼泪顺着脸颊掉进碗里。

“活着是个难事,但你不要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你要坚信你是对的,整个世界都是错的,它不喜欢你,但是你不要讨厌你自己。”墨尧抽出餐巾纸给她揩着眼泪。

“谢谢……”落枫凌接过餐巾纸自己抹着眼泪,她真的太感谢墨尧了,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小就是个不善言谈的孩子,只知道感激别人的时候要说谢谢,可是一句“谢谢”从温柔善良的孩子口中说出来,分量就一定会重一些。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说出来就好了,痛痛快快哭一场。”

落枫凌摇摇头。

“那现在想干什么吗?”

“什么也不想干。”

“那就什么也不干。”

“嗯嗯。”落枫凌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愣坐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也许我该走了,那么就这样,保持好心情,按时吃药,有什么想不开得一定要去找医生或者找我,我二十四小时在线。”墨尧起身,将蝙蝠重新放在上衣口袋中。

“嗯,恩人再见。”落枫凌脸上勉强挤出一抹微笑,朝着墨尧生硬地挥了挥手,她的眼眸中还挂着刚刚的泪水,每一滴泪水中似乎都带着半分挥之不去的忧郁。

12

灯火昏暗的楼道,被雨水侵蚀掉好多块墙皮的墙面,落枫凌住在三楼,这是个低档小区,没有电梯,墨尧要走两层楼梯才能出来,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走到二楼的时候,忽然一个巨大的闪电掠过,把整个楼层都照亮了,墨尧吓了一跳,脚下没站稳,差点摔了下去。

轰轰的雷声震破天际,雷阵雨说下就下了起来,墨尧骂了一句街,连忙加紧脚步向楼下跑去,可没想到刚出楼道雨却下得更大了,他只好走进雨幕中,解下用绳子绑在后座上的头盔戴在头上,然后冒着雨跨上摩托车。

忽然间他感觉到一大叠类似于纸的东西从头盔顶端砸下来,打在自己的头上,之后便哗啦哗啦顺着头顶往下掉,他赶忙拿下头盔一看究竟,却只见一张张红红的钞票散落在摩托车的脚踏板上,他慌忙挨张拾起来叠成一摞,细细一数,竟然有多达一千元钱。

墨尧愣了一会,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他把摩托车推到了房檐下,自己又重新跑着上了三楼。

就在墨尧即将进去楼道口的一瞬,天空再次掠过一道大大的闪电,这次竟将半个小区都照亮了,沉闷的炸雷也接踵而至,如炮弹爆炸声一般令人肝胆俱裂。

墨尧敲响了302的房门,大声喊着:“开一下门,是我。”

楼道里寂静如初,没有丝毫声响,仅有外面大雨滂沱滴洒路面的声音。

“是我,墨尧。”他第二次敲响了房门。

雷声骤响,可除了雷声,附近依旧没有半点声音。

“外面雨下太大了,我可以进去避雨吗?”墨尧加大了音量,随后将耳朵附在房门上仔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可屋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像是空了好久没人住。

坏了。墨尧心想,他侧着身子,沉下肩膀,向后退了几步,随后猛地撞向房门,发出巨响,正巧此时雷声轰响,将撞门声掩下去了。

如此反复多次,房门终于在承受一次猛烈的撞击后豁然洞开,墨尧却因为未掌握好身形平衡一头栽了进去,他顾不得疼痛,起身直奔客厅。

却见那刚刚还整洁的客厅,如今却已是遍地狼藉,饭菜混在一起洒得满地都是,一地的碗盘碎片上带着零星的血渍,玻璃制成的桌面中间横着一条大裂缝,顺着裂口处正缓缓流淌着尚未干涸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上,已经汇成一摊了。

卧室处的房梁上,悬挂着一截绳套,落枫凌的脖子被那绳套死死地勒住,全身吊在半空,四肢无力地耷耸下来,一动也不动,就像晾晒的衣服一样。

“落枫凌!”墨尧惊得大叫,他赶忙跑过去,踩着玻璃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然后一只手环抱住落枫凌的双腿,一只手托着她的上身,把她慢慢地从绳套中救出,最后,他横抱着她,把她放到床上,使劲地推搡她的身体。

她的手背、胳膊、肩膀、大腿上都有伤痕,红得人惊心动魄,好在没有出大量的血,墨尧测了测她的呼吸,很微弱,但至少还有,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跪在床上,双手交叉反复地按压她的胸口,持续了一段时间,见没有效果,他愈发着急,思索了一会,想着豁出去了,便深吸一口气,对准她的嘴就吹了下去……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墨尧的脸憋得紫青,双手撑在床上喘着大气,而落枫凌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脸上也恢复了点血色,墨尧自认为急救进行得很成功,剩下的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13

十分钟后,一片混沌中出现了微弱的光,起先,展现在她眼前的景色非常模糊虚化,她闭上眼睛重新睁开,比刚刚稍微好了一些,再重复一次……直至她看到了墨尧那张紫青紫青的,像个柿子一样的脸庞。

她笑了,而且笑得很甜,她终于感受到了被人在乎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原来还可以这么美好,原来有人疼是这么幸福,她忽然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了,她希望多感受一下这样的甜蜜,这是她自最近五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幸福的滋味。

“如果我不在,你已经死了多少次了?”墨尧想呵斥她的,怎奈何自己消耗了太多的力气,已经没劲了,只得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落枫凌爬起来,想说出口那两个字。

“不用说了,”墨尧从口袋里抽出一沓子现金扔在她面前,“要谢就谢它吧,还有外面的雨。”

落枫凌向窗外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

她又望向那摞钞票,说道:“我所有的积蓄都交了医药费,只剩下两千元,一千元给父母寄了回去,剩下的一千元现金,我想给你当作我最后的感恩,我不希望天下的好人都没有好报。”

“笨蛋,我跟你说那么多都白说了吗?凭什么任世界欺负你,你不喜欢的人,你就要强大起来怼回去,要不就是邪恶赢了正义,你甘心吗?你要学会把所有讨厌的东西都列为敌人,然后一个一个地打败他们。”

“可是……我害怕……”

“怕什么?你连死亡都不怕,还怕那些魑魅魍魉吗?”

“你不懂,生不如死的感觉是最煎熬的,那些痛苦的记忆就像恶鬼一样每晚反复侵蚀你的神经,摧毁你最后一点理智。”

“是啊,我不懂,否则我未必有你坚强,可我正是因为不懂你的感受,才无法体会你的煎熬,我想帮助你,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你,我们的人生截然不同,我无法完全介入到你的身份设身处地地走一遍你的命运,但如果你相信我,我还是愿意尽最大力量帮助你。”

“你……”落枫凌看着墨尧,很久后才说出后半句话,“可以吗?”

“不就是与世界为敌嘛,”墨尧拉着落枫凌的手,“我帮你杀了世界,然后创造出一个只属于你的新世界,在这期间,你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躲在我身后,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落枫凌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难得闪烁出了微微的光。

“保护好自己。”

14

保护好自己,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是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说,墨尧清楚这一点,可是他更清楚,抑郁的人就像自己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小房间,钥匙只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他们自己愿意走出来,才能完全治愈,而别人那些开导的话,就像掠过去的一阵风,根本不可能对他们有任何帮助。

今夜,窗外狂风暴雨,墨尧站在窗边望着路灯下细细的雨丝叹世事凄凉,落枫凌躺在床上,早已熟睡,自打她醒来状态就一直不是很好,可能是因为窒息的缘故,她感觉到头昏沉沉的,没一会便又睡去了。

墨尧帮她盖好被,用湿毛巾擦去她身上干涸的血渍,又收拾好了地上的玻璃碎屑和残羹剩饭,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勉强让整个房间有个家的样子。

他软瘫在沙发里,望着天花板出神,他感觉自己就像个保姆一样,或者说像个父亲,可怜自己还是个单身汉就提前体验到了父亲的心酸,同时他又感慨到如果落枫凌有个像这样的父亲或许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的他大脑很是疲倦,对于自己的定位都有些混乱,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想起来自己明明跟这个女孩什么关系都没有,不过就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没有理由为她做那么多,可是一走了之吧,他又做不到,他害怕这个女孩什么时候情绪不稳定又要寻短见,其实她的死活跟自己本来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可是一切都开始于那个大雨的夜晚,从那时起,她的命运就与自己产生了一种羁绊,说来也怪,偏偏就那么巧,如果她早一秒钟自杀,或是自己晚一秒钟路过,那么这个故事就不会开头,他们的命运就不会有交点,最多是惋惜一瞬,然后继续各自的命运,当然对于她来说也许那就是终点。

可是好巧不巧,在那个短暂的时间段路过的仅有他一个人,而之前需要达成的一切苛刻条件他都一点不差的达成了,比如:他必须在某个时刻离开那个小区,他必须在某个时刻将摩托提升到特定的时速,他必须在到达那个地点之前脑子里不能产生任何绕路或是停车的想法。

这些条件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可偏偏就让他给达成了。

所以总而言之,不过命运尔尔,命里注定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遇到那个人,逃避不开的,也许,对于墨尧来说,那个女孩只不过是一个路人,而对于落枫凌来说,他就是她的英雄,是唯一的救赎,是命中注定那个骑着骏马来拯救自己于黑暗之中的骑士。

那么好吧,既然命中注定我一定是你的救星,那么就好好履行使命吧,既然你等了我那么久,那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墨尧想着想着,陷入了梦乡。

15

雨后天晴,是更加明媚的天气,鸟儿鸣叫着天空,给人一种安详舒适的感觉。

拂柳小区五号楼四单元三楼的某一扇窗中,突然传出来一阵惊叫声,打破了大清晨的安详。

“我的药呢?!”落枫凌每天早晨下了床第一件事就是将大小药瓶倒个遍,把那些镇定药、抗抑郁药挨个吞下肚去,可是今天早晨,她却发现那些药瓶全部都不翼而飞了。

“在这!”只见一个高个子瘦削的男孩闪了出来,他穿着短袖休闲衬衫,下身穿着印着夸张花纹的超短休闲裤,裤筒下面是两根山药一样的毛腿。

“啊!”女孩又惊叫了一声,连连向后退去,大声叫着,“你是谁啊?”

“我是谁?”男孩神情尴尬地搔了搔后脑说,“墨尧呀。”

“恩人……”女孩惊恐地打量着他,越看越觉得这个男孩跟昨天晚上的墨尧判若两人,过了很久,她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是恩人吗?”

“这样呢?”墨尧伸手,从落枫凌视野触及不到的地方拿出了一件白色机车服,放到身前。

“真的是你啊,恩人,那你看到我放在这里的那些药了吗?”落枫凌伸手指了指中间横着一条大裂痕的桌子,她昨天控制不住自己,发了疯,还清楚地记着自己没敢去碰那几瓶药,那些东西是五年来维持她生命的唯一支柱,如果没有它们,重度抑郁症的她根本撑不到今天。

“你不需要它们,你自己一样可以的。”墨尧向落枫凌伸出手去。

落枫凌却退缩了,她苦着脸摇摇头说:“不,不吃药我会疯掉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还会伤害到别人。”

“要是你相信你自己能够战胜坏情绪呢?解铃还须系铃人。”墨尧将手臂完全伸了出去,只等落枫凌把手放上去。

落枫凌看着那只令人向往的温暖的大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慢慢地放了上去,随后大手合拢,手心上温暖的体温传遍了落枫凌的身体。

双手交握很久,墨尧一使劲,把落枫凌拉至身前,给她披上了自己那件拉风的机车服。

“稍微大了一点,不过不明显,穿上它。”

在落枫凌疑惑的眼神下,墨尧又将机车裤举在空中,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说道:“再试试这件,可能会大不少,不过把裤腿卷上去就可以了。”

“恩人,你这是干什么?”

“穿上就知道了。”

墨尧帮助落枫凌穿上了机车套装,他围着女孩转了一圈,觉得她瞬间阳光了,将那些常年笼罩在她身上的阴郁一驱而散。

“走吧。”墨尧一把拉住她的手,打开房门踩着楼梯向外面奔去,落枫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强大的拉力拽去,只好跟着墨尧向楼下跑去。

阳光正大,明亮的光洒满大地,墨尧拉着落枫凌跑到楼道口,她却怎么也不走了。

“怎么了?”墨尧扭过头去问落枫凌。

只见她一脸害怕的样子,一只手拽着另一只手,死活不肯迈出阴暗的楼道一步。

“阳光,太大了……我……害怕。”落枫凌支支吾吾地说。

“害怕阳光?”墨尧思索了一会,伸手将头上的头盔摘了下来戴在她脑袋上,然后蹲下身来,调皮地用一只手指拨下了面罩,“这样就好啦,走吧。”

落枫凌被迫顶着沉重的头盔走进了阳光下,上了墨尧的哈雷摩托车,而墨尧自己却是一身休闲装,一头的清爽短发。

摩托引擎轰然巨响,银白色的排气管中喷出了一股股的红蓝色火焰,车身颤抖蓄势待发。

“对了,差点忘记这个。”墨尧说着,从摩托车脚踏板上捡起一捆麻绳,将落枫凌的身体和自己紧紧地绑在一起,这是为了防止她冲动。

一切准备就绪后,摩托车咆哮一声,向着远处驶去。

16

时速表上的指针转过了半圈,他们又路过了那天的高架桥,明媚的阳光下,各色人穿着各色衣服来往于两侧的人行道,他们的笑容洋溢在脸上,手里的手机咔嚓咔嚓地亮着闪光灯,已经俨然是新的一天,那天雨夜发生过的事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血迹早已被积水冲刷走了,桥下依旧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这个世界好像并未因某件事的发生而变样子。

然而摩托车只路过了一瞬,墨尧特意在这个路段提升了两档速度,对于其他人来说,这里也许是美丽的天堂,有着最美好的回忆,可对于落枫凌来说,在这里她会无限次地想起那晚罕见的大雨,关于这里的一切都是阴沉沉的,她的回忆中一定满是痛苦、死亡和鲜血。

他这次要带她去很远的地方,带她摆脱恐惧的追杀,为她解开恐惧的枷锁。

一路上飞奔,火花带闪电,最颠簸的时候,高速旋转的轮胎能够距离地面有十厘米高,这些对于驾驶娴熟的墨尧来说,当然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对于还是个未怎么见过世面的少女落枫凌来说,一点反应都没有就有点不正常了,已经行驶了半个多小时,这期间,除了经过某些坎坷路段时她会稍微使点劲抱紧自己的腰之外,其它时间她就像一个稻草人一样不哭也不闹,好像自打生下来就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感。

“你不害怕吗?”墨尧在路口停下摩托车等红灯的时候,问向落枫凌。

“不。”

“为什么?”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飘浮在空中,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我很放松,我享受这种感觉,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一个魂灵,所有的烦恼也随之而去了。”

墨尧沉默,静静地倒数着红灯剩余时间,十、九、八……

“但是有一点我很害怕。”落枫凌说,语气却依旧平静。

“是什么?”

“我走得太远了,害怕回不来,那个家是唯一能带给我安全感的地方。”

“试着走出来,远方有山河,不要想太多,不能因为害怕结束而不敢开始,否则这世界美好的一面,你终究看不到,人生多短暂,如果一辈子只待在那小小的房子里,只能看到周围的几棵草木,不是太遗憾了?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怕,有我在,你只需要保护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墨尧注视着后视镜,看到落枫凌还想说什么,却没有给她机会,这一刻,红灯变成绿灯,墨尧猛地一拧油门,摩托车嚎叫着蹿出去很远。

17

夜已深,摩托停在了海边的沙滩上,今天没有浪潮,海面平静得很,一望无垠的深蓝色海面上,微微起伏着波纹。

落枫凌与墨尧行走在岸边,踩着松软的沙滩,海风撩起女孩飘逸的长发,散落在脑后,她侧着脑袋望向大海,走得很慢,脸上满是享受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的大海,二十年来,她从来没有离开家这么远,无非是害怕去了就回不来,害怕世界将她遗弃在角落,害怕无论她怎么哭喊都无人来救她,害怕孤独地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当她真的走出来了,反而那些恐惧的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什么都不再害怕,一心只想着深蓝色的海洋,以及皎白的月光。

原来世界并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如果不出来看看,你的生活里永远只有那阴沉的房屋和单调的高架桥,如果不敞开心扉,你的生命中又怎么会有我呢?”墨尧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颗糖果,将其中一颗高高地抛起,用嘴接住。

“可是……唔唔……”落枫凌刚要反驳,却被墨尧用一颗糖果塞住了嘴巴。

“没有那么多可是,生活处处需要勇气,你不妨大胆一些,攀一座山,爱一个人,追一个梦,大鱼海棠看过没,这是里面流传了很多年的真理,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生命的乐趣、活着的美好,你每天都把自己关自己的小世界里,不抑郁才怪。”

正说着,落枫凌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身体向后仰去,墨尧连忙护住她的腰,只见一个漆黑的小东西从她穿着的机车服的前胸口袋里飞了出来,那东西呼扇两下翼,歪歪斜斜地没飞多远,便一头栽到了地上,扬起黄沙一片,紧接着,它用双翼匍匐着前进,发出吱吱的叫声,盯准海滩上的一粒小黑虫,扑上去一口吞了下去。

墨尧见了这一幕,也被吓了一跳,随后骚着后脑不害意思地呲着牙笑笑:“嘿嘿,给你衣服的时候忘了它了。”

落枫凌心有余悸,待她回过神来,气愤难耐,便皱着眉头鼓着腮帮,举起拳头往墨尧身上招待,墨尧连声笑着跑在沙滩上,也不甘示弱,突然回过头做着鬼脸迎上来,落枫凌未来得及反应,一头扎进墨尧怀里,抬起头又见一个大鬼脸,便吓得惊叫连连,想要向后退去,却被石子绊住脚,摔了一个屁股蹲。

“哈哈哈……”墨尧见落枫凌惨状,捂着肚子开怀大笑,却不敢怠慢,生怕心理脆弱的她又哭起来,便弓着身子一边笑一边接近落枫凌。

落枫凌以为他又来欺负自己,便捧起一捧沙土,尽数扬在墨尧脸上,却好巧不巧,偏偏这时候刮来一阵风,那些原本朝着墨尧方向去的沙土又被风吹得折返了回来,这一下,又全都扑在了自己脸上,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怪谁。

“哼……嗯哼哼……”落枫凌捂着自己的脸,果然又开始哭起来,这一下,墨尧慌了,他连忙走上前去,打开她捂着脸的双手,却见一副坏笑着的脸,墨尧悔之莫及,连忙扭过头去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更大的一捧黄沙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自己的脸上。

“小坏蛋,之前也没见你有这么坏啊!”墨尧抹着脸,待清理得差不多了便转过头去,没想到又是一波黄沙攻势,之后他每转过身去迎接他的都是漫天的沙尘,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

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墨尧终于等来了时机,她累了,攻势跟不上了,于是他趁着一次空当,背着身子跑到落枫凌跟前,然后突然一个转身抱住她的腰,把她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啊啊啊啊啊!”落枫凌一连串的惊叫,四肢凭空挣扎着,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一点,她大叫着,“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啊!我害怕!害怕呀!”

害怕?墨尧突然感到一阵欣慰,你终于感到害怕了,活着也很美好是吧,别总想着去死。

墨尧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平静地望向前方浩瀚的海面,却久久未将落枫凌放下。

“别怕,你睁开眼睛。”墨尧说着,他的语气此时是那么的温柔平和。

她平复下心情,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满满的梦幻之色,月光的清辉洒向海面,映出粼粼明亮的波光,波光闪动着,如苍穹星辰入水般耀眼,顺着海面流动的方向漂去,璀璨如钻石。

她一生都没有见到过如此绚烂宛如仙境般的自然之色,仿佛超脱世俗,浪漫入骨。

“哇……”她不禁喊出了声,眼眸里倒映出璀璨的波光。

墨尧慢慢地将她放下,轻声说:“世界仿佛也没有那么糟糕,别困在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牢笼中。”

他们并肩而坐,沐浴在月光之下,落枫凌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对自己的善意,她享受着晚风的爱抚,享受着他人的关心,享受着生命的美好,之后,月光逐渐朦胧,落枫凌闭上眼睛,困意袭来,她侧卧在墨尧的腿上,进入了梦乡。

她的嘴边带着笑,吐息平和,这还是五年来的第一次……

18

东方既白,摩托车再次轰鸣上路,落枫凌依旧平静地坐在后座上,只是这次她将墨尧抱得更紧了,墨尧都不禁要吐槽自己要喘不上来气了,可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心里甚至希望她抱得再紧一些。

出发前他并没有告诉落枫凌接下来要去哪,只是让她跟着自己,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目的地了,按照他的计划,下一站是天津,他知道那里有一个天津之眼,是亚洲第一摩天轮,他早就准备去体验一下了,为此他还特地留了充足的现金,可是现在计划赶不上变化,多了一个人,现金需要双倍了,这使他不得不省吃俭用,于是早晨加上中午他们仅仅花了不到三十元钱。

不愧是一线城市,摩托车一进市区,就开始堵车了,各种各样的车辆噪音不绝于耳,吵得墨尧头都快大了,而落枫凌也保持不下去平静了,她的身体微小地颤抖着,脸紧贴着墨尧的后背,身体不时地扭来扭去显得很不自在。

“坚持一下,快到了。”墨尧试图安抚落枫凌的情绪。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为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墨尧愣了一下,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过转念一想,好像几乎所有抑郁自闭的人都只对独处情有独钟。

“我害怕他们看我的眼光,所有人都冷冰冰的。”

“害怕的时候就抱紧我,我在你身边呢,不允许你再害怕。”墨尧这么说的同时,也在心疼可怜这个女孩。

“嗯……”落枫凌弱弱地应了一声,便不再出声。

天眼附近人潮汹涌,墨尧停好了摩托车,跟着落枫凌一起淹没在了人潮里,去天眼排队处的途中,落枫凌一直死死地搂着墨尧的腰,不肯他离开自己寸步,甚至就连脚步都要跟他一致,好像热恋中腻歪的情侣。

“小心点,注意前面。”墨尧拉住她的衣角往自己怀里一扯,才避免了她撞到行人,这期间,她都是一直将头抵在墨尧的怀中,就像一个害羞的小孩子一样。

终于到了排队处,人群排成一条长龙,他们站在最末尾处,而落枫凌还是紧紧地抓住墨尧的衣角,埋在他的怀里,这画面,有点像刚出生的树懒紧紧地抱在树懒妈妈的怀中,迎来了众多路人诧异的眼光,但越是这样,落枫凌就越害怕,越不敢撒开手,倒是墨尧很镇静,将那些不理解的目光拒于己外,仍然紧紧地搂着她。

这时一个声音飘忽而过,却在传入墨尧的耳朵时显得那么刺耳。

“有病,秀什么恩爱,公共场所那么多人呢也不害臊。”

墨尧听后很是恼火,但他第一反应是看向落枫凌,生怕她受什么刺激,这时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抑郁症患者总喜欢躲着人群,藏在暗处,是因为外界的种种不理解,旁人不经意间的恶语交加,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话语、玩笑,却在敏感的她们听来有着不一样的感受,那些行为、话语,被抑郁症患者们无法控制地过度解读,最后将其中饱含恶意的部分筛选出来,无限放大施加于自己身上,久而久之,在旁人的误解下,他们自己也开始承认那些本没有,却被强行施加的缺点确确实实存在于自己身上,于是无可避免地产生自卑、自厌、自弃的心里状态。在这个看似无辜的世界中,所有冷面相向者、所有冷眼旁观者、所有冷言相对者,无一不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

落枫凌的变化很细微,她攥紧衣角的拳头慢慢松开,眼睛里浮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泪膜,身体小幅度地颤抖着,很小心地吸着鼻子。而这些细微的变化,无一不看在墨尧的眼里。

他一把将落枫凌的整个身体全部揽在怀里,而后伸出手去把刚刚说话的那人拽住脖领子揪了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愤怒的脸,用非常响亮的声音大声怒斥道:“你他妈再说一遍!”

“怎么?想打人啊?大庭广众之下,我说得是不是事实!”那人推开墨尧,同样大声反驳道。

虽然人声鼎沸,但吵架的声音却格外刺耳,吸引得所有人都往这边看,落枫凌更加不知所措了,她一个劲地拽墨尧衣角,嘴里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些什么,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墨尧依旧不为所动。

“事实个屁!你看见的就一定是真实情况吗?她是抑郁症患者,但不是你口中的有病,我看真正有病的是你!她们很可怜,你非但没点同情心还在这不了解情况瞎说,你们这种畜生才是害死她们的罪魁祸首,把你的嘴先管好了,小心遭报应!”墨尧一口气把心里想得全骂了出去,唾沫横飞,骂的那人找不着北,多次想插嘴都没成功。

“不了解银家情况就别瞎说,害银吗介不是?”一旁的路人也附和。

“对啊,嘛银呢介是。”

“真臭不要脸,小姑娘没事吧。”又有几个路人站了出来,看着落枫凌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便更加相信了墨尧说的话。

而落枫凌一直藏在墨尧怀中,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只是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和一只眼泪汪汪的大眼睛。

在众多的攻势下,那人终于羞愧难当,夹着尾巴钻进人群中去了,待他走远了,墨尧才蹲下身来,抱住落枫凌抚着她的后脑稳定她的情绪:“不哭不哭,我的乖公主……”就像妈妈哄孩子一样。

19

摩天轮缓缓地升到了最高处,在这里可以将城市的繁华尽收眼底,所有建筑、行人、汽车都等比例缩了又缩,呈现在他们眼中的,就像一个沙盘模型一样,落枫凌没有见过如此奇特的景象,正将脸贴在观览车的玻璃上,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下面。

见她好久都保持着这一个姿势,却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墨尧只好说道:“你别告诉我你又想跳下去吧?”

“没……这两天我很开心的,从来没有过这么开心过。”

“那就希望你天天都能开心咯。”

“嗯……”落枫凌突然拍打着玻璃,然后又指向远处耸入云宵的摩天楼说,“你看你看,那个大楼好高啊!”

“是啊,大城市有很多这样的高楼呢。”墨尧顺着落枫凌手指的方向望去,灯火通明下,他不光看到了大楼,还看到了成群结队的蝙蝠正扑着翼在高处徘徊。

墨尧低下头,从衣袋中掏出了那只长着残翼的蝙蝠,将它捧在手中,那蝙蝠吱吱叫了几声,扑腾着双翼,想要飞起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可是它并没有放弃,在一次次的失败后,它继续扑腾着双翼,终于在一次尝试之后,它飞了起来!

它终于看到了同类,它终于明白了就算是蝙蝠也能享有那片蓝天,于是它发了疯似的想要冲破观览车的玻璃,便一次一次地用身体去撞击,然而玻璃仅仅是发出了咚咚的响声,并未因它的努力而发生什么变化,可是它想要冲破桎梏重回蓝天的欲望却被墨尧看在眼里,他轻轻地捡起它,重新将它捧在手心。

落枫凌被这只蝙蝠吸引了注意力,她伸出手指去摸它的肚皮,很快便被它的双翼抱住了,她微微一笑,顿时觉得它也蛮可爱的。

“为什么要养一只蝙蝠啊?”她问向墨尧。

“它是我捡来的。”

“捡来的?”

“对,就是救你的那个大雨夜,它被人从屋檐下赶走,又飞不起来,我就收养了它,那个时候,它也是被世界抛弃。”

“它的翅膀缺了一块。”落枫凌这才注意到蝙蝠翼上的缺口。

“对,正因为如此它飞不上天空,它甚至比其它蝙蝠还要惨,它不敢飞出屋檐,它害怕死在暴风雨里,害怕孤独地被群体遗忘在角落,可是当它看到了蓝天,找到了同类,它就会什么都不怕,一心只想着冲天而上。”

“它走出了自己的世界,因为它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落枫凌抚摩着那片残翼,若有所思地说。

“对。”

“那你接下来要把它怎么办?”

“放回天空,那里才是属于它的地方,也是我最终的目的。”

20

那漆黑一团的生物在他手心里扑腾了几下双翼,歪歪斜斜地飞上了天空,它距离那双曾经救过自己的手掌越来越远,口中吱吱叫个不停,像是在感谢墨尧似的,可随着叫声的逐渐减弱,它的身形也渐渐隐没于苍穹深处,彻底消失不见了。

落枫凌和墨尧站在摩天轮底下,静静地看着它飞得越来越远,像是对它无声地道别,可是慢慢地,男孩眼眶中流出一串泪水,他笑着,依然看向天空尽头。

他能够陪着它的旅途结束了,这一别,便是天涯海角,再也没有可能见面,那么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没人陪伴的日子里,你要坚强。

21

梦醒了。

他做了好大一场梦。

再醒来的时候,雨都停了,摩托车静静地停在那里,阳光顺着残破的车棚照射进来,斑驳的光点打在摩托车的车身上。

他站起身来,望向角落,空空如也的角落只挂着几张蜘蛛网,根本没有什么残翼蝙蝠,那自然也没有那个女孩落枫凌了。

他再坐下去,将头埋进膝盖之间,他感觉到心里空落落的。

旅途还是那么孤独,没什么意思,之后他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可是周围连个活的生物都没有,他找不到倾诉对象。

他掏出那张圈满红圈的纸,红圈已经遍布大半个中国了,旅途就快要接近尾声了。

可是他没有找到意义何在,外面的世界,依旧孤独。

他戴上头盔,走进阳光下,他拉上面罩,头盔里进不去一丝光,他透过灰棕色的护目镜看到的一切都是灰棕色,包括阳光。

他仍旧在寻找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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