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完美的融合

1

“伟大圣洁的灵魂屈居于迂腐的躯体之中，真是亵渎！”

20xx年的某一天清晨，自诩为大画家的洛清又在画架前滔滔不绝地发着牢骚，一旁的妻子单调地啃着面包，不厌其烦地承受着来自于耳边的骚扰。

“喂，你注意着点，面包屑都弄脏我的画布了！”洛清大嚷大叫着，满脸的愤怒。

于是妻子不得不往旁边挪了挪屁股，这种情况她早已司空见惯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了，那个自诩圣洁的“艺术家”，总是难以忍耐各种人间烟火气，认为处于人世间即是对他高洁灵魂的一个巨大亵渎，近些天他变得更加极端了，开始怨恨起自己的亲生父母来，怨恨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生在世俗的中央，还让自己的灵魂被束缚于这么狭小而丑陋的肉体中，被迫与各种俗事打交道。

为此他想尽了办法逃离世俗，其中用的最多的、他认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沉醉在画意的世界中，可是不免的，在不得不从画意中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心底还是会有巨大的落差，并迁怒于拽他出来的那个人，怒斥其扰乱了自己的心境。

此时距清晨早已过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内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忘记了吃早餐，放在他面前被妻子热好的牛奶也已经没了温度，而妻子又去厨房忙他们的中午饭了。

待他实在是累了，眼神偶尔一瞥的时候，他望见了那杯牛奶，却又心生厌恶，不禁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真是讽刺，堂堂一个神圣的艺术家，却要将奶牛那里挤出来的东西咽下肚去，简直是侮辱！”

这样说着，洛清又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他的画纸上已经浮现出了半座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村庄上面是永远明媚的阳光，金黄色的光将麦穗照得更加鲜艳。

又是一小时，洛清的肚子已经不受控制地咕咕叫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表，才刚刚九点二十，距离妻子做好午饭还有至少两个小时时间，可是他就要挺不住了，于是他无意识地看向那杯牛奶，可是当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却又在心里暗骂自己。

洛清啊洛清，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你那高洁的灵魂是绝不要被任何下流的东西所玷污的。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回归到那幅未完成的画上，可是大脑却不经意地将上面的内容与各种食物联系到一起，待回过神来时，自己悔恨不已。

如此伟大圣洁的画作怎么能跟俗物相联系，可恶，我这是怎么了，难道灵魂也被亵渎，无可救药了吗？

这么想着，他刻意不去想那些东西，可是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心根本无法像先前那样静下来了，叫个不停的肚子扰乱他的思绪，洛清就像发狂似的，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想让它清醒清醒。

十分钟过去了，洛清终于屈服于现实了，他低下高傲的头，双手合十就像西方教徒那样祷告一番，可是他的祷告内容却是希望自己不被世俗所玷污，祷告完毕后，他戴上手套，终于拿起那杯牛奶，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他每天都是这样纠结于理想于现实的漩涡中，用洛清自己总结的一句话来说，就是生不如死。

2

这个可怜的男人连个正经的工作都没有，他平日里很少出门，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却连附近的街坊邻居都没认全，更别说人脉了，再加上他高中辍学，有用的证书文凭是一个都没有，故而也没有公司要他，可是每当他的妻子埋怨这件事的时候，他却依然趾高气扬地，毫无一点羞耻地说：“金钱如粪土般的廉价，真正的艺术怎么能与利益相提并论？”

妻子只得叹口气，却没办法，谁让她当初瞎了眼非要嫁给他呢。不过她无疑是可怜的，因为她也不知道时间会将自己的男人变得面目全非，嫁给他之前，他还没有认识艺术，还拥有着羚羊一般的亲和力，虽然靠着打零工过日子，却凭借独一无二的特性将她的心死死抓住，那时候也许谁都不曾想到仅仅几年后洛清性情大变，脾气像水牛一般倔。

可怜的女人早出晚归，靠着微薄的薪水维持着这个家，晚上身心俱疲却还要下厨做饭，可即便是这样操劳，也未曾博得洛清丝毫同情心，反倒让他一天比一天更要心安理得。

可即使是在这样不平等的压迫下，妻子却依旧任劳任怨，可她的家庭身份和地位却一天比一天低下，从来没有过性生活的她更像是个免费的劳动力。

某一天，洛清不知道又发了什么疯，忽然就毫无征兆地把桌子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了，那动静惊天动地，将正在打扫家务的妻子吓得扔了扫帚，蜷身躲到一边去了。

之后她就听到屋里的男人大吼大叫起来，像是丢了几万块钱现金那样，额头的青筋都快冲破皮层冒出来了。

“为什么！明明我如此热烈地爱着艺术，却为何永远也进不了理想的世界里面去，这肮脏的世界无疑是对理想主义的一大亵渎，二者水火不容，我不要再受世俗的折磨了，我要逃离！”

妻子不知道洛清又受了什么刺激，他每天几乎很少从屋子里走出来，经常带着高深激昂的语调唱诵自己，什么什么自己要做神圣艺术的第一个牺牲者，应该为了如此而献身，死得其所；什么什么我就是理想主义最伟大的战士，这世界的开拓者之类的，深受其扰的妻子只能将这种行为理解成疯子。

受了惊吓的妻子缓了几秒钟神，打算继续她未完成的家务，可万万没想到接下来洛清竟然把谩骂的对象转向了自己，对着她指手画脚地怒道：“你这个黄脸婆，已经彻底失去了少女嫩白的肌肤，还有你这发了福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少女那样玲珑的线条，你就像一根蔫黄瓜，再也不会像少女那般美丽了，真不能想象接下来的日子我要永远和你度过，你连最后一点艺术美感都失去了，你要我怎么和你过下去！”

这一下把深受压迫的妻子彻底激怒了，连带着先前的怨气便一齐发出来了，于是她也回击以极为愤怒的口气道：“你那么喜欢艺术，就跟你的艺术过一辈子去吧，就让你的画作给你做饭，给你打扫家务去吧，这日子，确实没法过下去了！”

说完，妻子怒气冲冲地扔下扫帚，躲到一边独自抹眼泪去了，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妻子都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去看洛清一眼，于是乎今晚上的晚餐便没了着落。

洛清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心情稍稍好转了点，便又重新拾起掉在地上的东西，掸了掸画布上的灰尘，又坐到了画布前面，他的作品《家宴》已经快完成了，上面画着的丰富的食物都已经染上了诱人的光泽，栩栩如生。

凌晨一点，洛清的屋子黑了灯，疲惫不堪的洛清肿着黑眼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客厅的灯早就关了，他不得不摸着黑在餐桌上胡乱地寻找着食物，可是这次不同于往日，他没有搜寻到任何有关食物的踪迹。

他一惊，忽然想到刚才的事，妻子该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洛清意识到，可刚刚那只是他艺术创作的一部分啊，他其实并没有真的发飙，也没有存心想要抱怨自己的妻子，在他看来，刚刚那只是在对自己在现实世界中得不到理想化的东西而感到悲愤，表达出来的时候激动了一些，用他的话说，那叫做行为艺术。

唉，洛清深深叹了一口气，空着肚子又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惜妻子不懂艺术啊，他不禁再次感叹。

3

天还未完全亮，洛清就在睡眼朦胧中恍惚听到客厅那头的房间传出一阵收拾东西的声音，他以为是妻子要出门上班了，便并没有睁开自己的双眼看个究竟，而是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

清晨一早，闹铃飞快地振动起来，洛清关上闹钟，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望望表，已经六点十分了，他缓缓地下地，摇摇晃晃地走向厕所。

经过客厅的时候，他忽然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突然怔在原地，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在扫视了一遍客厅之后并没有发现妻子的踪影，他也不顾尿急了，慌慌张张地又跑去另一间卧室，还是没有妻子的影子，他再一次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整间房子里静悄悄的，死寂一般。

她是绝不在这个时间段出门的，通常她上班的时间是早上八点，这一点上她比清晨啼叫的公鸡还准时，洛清这种艺术家，在观察生活这方面从来都是敏锐且无误的。

瞎想了一会后，洛清又坐到了画布前，他对除了艺术之外的事一切都抱以漠然的态度，昨天刚刚完成的静物作品《家宴》还在画架上摆着，因为前天晚上没吃东西的缘故，那色泽鲜艳的食物让他馋得直流口水，肚子里面打鼓打得更激烈了，可是他咽了几口口水之后，便又放了一张空白的画布上去。

画些什么呢？就画人体吧，这种艺术具有极致的美，可是他缺少一个模特，如果妻子还在的话，他绝对会让她一丝不挂的站在面前，虽然洛清厌倦了那具不完美的躯体，可是当下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了。

于是他坐屋里一直等待着妻子，他知道妻子会在八点之前回来的，因为她的包还没有拿走，而她还要上班，洛清想，也许可以说服她请假一天，让她也加入到这个神圣的领域中。

可是洛清一直等到了将近九点，妻子依然没有出现，他的肚子都快饿扁了，双眼无神得很，他一日两餐，每天早晨都是妻子给他做早点，然后一直等到吃晚饭，可是直到现在他已经差不多有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再不吃东西的话，他可能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忽然意识到妻子有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可是这种想法只在脑海浮现了一瞬，便不敢想下去了，因为没有妻子，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4

妻子离家出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这个结论是洛清在饿了整整两天之后得出来的，他的身体比以前更加瘦弱了，思绪也如一团乱麻一样，心里面想着的全是食物，再也静不下来了，他尝试过给妻子打电话，但每次都是以无人接通收尾。

在生活所迫下，他不得不戴上手套，笨拙地打开了火，在锅里放上两个鸡蛋，可是一个没注意，手套便被火烧穿了一个洞，手指也被烫伤了，这让洛清更加崩溃了，他自言自语地怒道：“俗物竟也能伤及到高洁的灵魂，真是无法无天了！这个世界太荒谬！”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关上了火，把半生不熟的鸡蛋倒在了碗里，憋着气吞下了肚子去，可强烈的饥饿感哪里是两个生鸡蛋就能消退的，洛清依旧饥肠辘辘，处处寻找着能吃的东西，可是家里本来就没什么，妻子这一走就更什么都没有了，于是在狼狈地寻找了一圈后，他一无所获，唯有前一天用来当作静物的水果和点心。

天黑了，他呆呆地坐在画布前，画布还是像早晨那样空空如也，洛清这一天根本没心思画画，即使他现在坐在这里，也是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几个静物看，仿佛多看一会就能填饱肚子似的。

与此同时，洛清的心正处于极度的纠结中。

5

可恶，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办法绝对不可行，我发过誓要献身给高洁的艺术，即便是死我也要坚守这片高洁的领域。

洛清这样想着，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打算到那些已经献祭给艺术的静物上面去了，洛清认为它们是艺术的一部分，所以无论怎样都不要打它们的主意，可是他自己已经目不转睛地看了它们很久很久，肉体和灵魂的冲突剑拔弩张，他感觉到自己体内充满了纠结，五脏六腑就要拧到一块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洛清的肚子却叫的格外的响，他躺在床上碾转反复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会有诱人的食物浮现在一片黑暗中，他的头已经晕了，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什么，只知道那些东西不是真的，而且挥之不去。

凌晨三点的时候，他苦苦地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已经有两三个小时了，他想，之前听广播说饿肚子的时候会提高肾上腺素看来是真的，他真的难受极了，躺着卧着趴着坐着各种姿势全部都试过了一遍，却没有任何一种姿势可以帮助他快速入眠。

最后他干脆站起来，索性不睡了，他想着如果能使自己累一点或许会有助于睡眠，可是仍然于事无补，而且在站立的时候，他的眼睛不断瞥向那堆静物，放的有些发蔫的苹果，枯黑干扁的香蕉，还有几块丑陋得不成样子的糕点。

“你们不再好看了，失去了艺术的美感。”虽然这样麻痹自己，却还是狠不下心将他们看作填饱肚子的俗物。

“浪费粮食不是中华美德，你们的使命结束了，从现在起，你们不再与艺术有任何联系了。”他又换了一种思路，可却还是觉得不妥。

“好吧，你们赢了，但我还是要吃掉你们，我为艺术牺牲了那么多，反过来索取一点不过分吧，至少我觉得不过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好地守护这片高洁的领域啊。”

这么说着，洛清才稍稍有一点释然，他将罪恶之手慢慢伸向蔫苹果，可很快又缩了回来，这样反复重复了三次，才将第一口果肉咬进肚子。

可之后他便肆无忌惮起来，大口大口咀嚼着，即使遇到像石头一般坚硬的糕点也毫不畏缩。

吃完之后，罪恶感才一股脑地涌上来，看着空荡荡的静物台，他几乎要掉下眼泪来，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做了这么可恶的事，可是又转念一想，他尽数想起了妻子之前的好

后半夜，他依旧没睡着，他睁着眼睛看向窗外，双手合十，满脑子都是赎罪忏悔。

6

所有的忏悔都转换成了文字被打在了给妻子的微信的聊天框里，足足有一千多字，他的写作能力不是很好，所以等到他把想表达的东西都表达尽了，天都已经蒙蒙亮了。

早上，洛清罕见地进行了这个月，也可以说是这一年中，第一次的外出，他着急地整理好衣服，又急匆匆地换上旅游鞋，之所以这样着急，是因为今天他要进行比艺术还要重要的事情。

刚一打开门，他顿时觉得眼前一亮，整个世界豁然开朗，无数灵感如海潮般涌入他的脑海，他突然好想回去将它们描绘出来，可是今天不同于往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小时后，他提着大兜小袋回来了，套在手上的两只手套被弄得脏兮兮的，第一次融入世俗，洛清觉得反倒别有一番风味，虽说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可至少它们已经算不上是对于艺术的亵渎了。

昨天在他真诚地忏悔后，妻子表示最后再给他一次机会，否则就离婚，洛清欣然同意了，他也表示虽然以后可能还会有点小毛病，但绝对不会这么偏激了，于是他今天出门买了很多食物，准备迎接妻子的归来。

7

一番忙活之后，洛清终于把所有的饭菜都做好了，只是他的眉头紧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比如为什么白菜做出来却是黑色的……

洛清细细端详着，几分钟后他再次坐到画布前，把做好的白菜也放到了静物台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完美的艺术品，他也从来没有尝试过把俗物当作艺术品来看待，这一次，他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妻子回来之后，看到洛清依旧坐在画布前，便觉得他的忏悔只是想把自己骗回家的谎言，顿时拉下了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可洛清看到妻子回来了，却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将静物台上的炒白菜端到餐桌上，满怀期待地看着妻子。

“你把白菜炒糊了。”妻子看着洛清，一脸无可奈何，却是从心底里高兴，又觉奇怪，问道，“你不是说一辈子都不会沾染世俗吗？不怕你高洁的灵魂被玷污吗？”

“这是什么话，最伟大的艺术来源于生活，这不，我眼前就有两个世间最完美的艺术品吗？”

7

几日后，艺术家洛清完成了他的作品，画布上展示着一个女子托着一盘黑色的炒白菜，他将这幅画命名为《最完美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