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棱镜

 伴随着时光的重叠，命运的交错，我们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的空间中，在岁月中邂逅自我，于岔口处分手诀别，我站在多棱镜无数个镜面前，我看到的是光怪陆离却又各自不同的世界。我曾经憧憬过的未来，在那些镜子里面都找到了投影，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我触摸其中一面镜片，顿时，无数长长的影子像触手一样将我包裹，再次睁开眼睛，那个陌生而繁华的大城市中，我找不到一点从前的影子。

我想，或许，我得到了那时候朝思暮想的东西了吧，我向远处最高最华丽的写字楼望去，目光远眺楼宇最高处，那个时候，我在想，于云端之上的那个人会不会也在静静地望着我，纵使我被淹没于人海之中，被迷眼的繁华所覆盖。

那么与这城市格格不入的，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路过我身边，不小心蹭了一下我的衣服，他衣衫褴褛，浑身腥臭，一大块污泥将我身上的衬衣染上了颜色，被打破想象的我怒视着老人，嫌弃地拍着衣服后退了几步，嘴里喃喃着正要寻些粗话，却见那人，踉踉跄跄走过来，正用沙哑的嗓音跟我道着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破手帕，要往我身上擦去。

“嘿！”我跳着躲开了一大步，嘴里骂道，“神经病。”

他却不生气，慢慢地收起帕子，道了几声歉，又默默地往前走去。这时我才看清，那不是什么老人，而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我的错误判断只是因为他邋遢的头发和胡须，还有那饱经沧桑满脸的皱纹。

这么一个人，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中，那么格格不入，我看着他婆娑的背影，忽然间一股熟悉的感觉冲上脑袋，我怔了一下，有点难以置信。

但是最后我还是冲了上去，我追了两个街口，当追到他时，他回眸的那一刻，我看到他清澈的眼神中，清晰地倒映出了我自己的影子。

他给了我他怀里揣着的两个馒头的其中一个，他好像也把我误会成同行了，这也不怪他，毕竟我身无分文，又那么单纯，没人会认为我是这里的其中一份子。

他告诉了我他的故事，他的故事不是写在这个城市中的，他的故事是写在山谷冰河中的，他的故事传出去了，还能荡回来，就那么永远地在大自然中回响。

他说人生的追求是自由，不止是身体上的自由，更是灵魂的自由，他说他年轻时上过大学，大学的宿舍规定十一点回来，他很晚回来后，还要受同舍的人冷落。后来有一次他忘记了时间，宿舍早就关门了，于是，他爬上了山。他告诉我，山上的空气在深夜中是湿咸的，在那里，有着最自由的风，他张着嘴用力呼喊，山风钻进他的肚子，像是要带他飞起来。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的话让我感到害怕。

“那以后，我就退了学，沿着山峰一路走，走到现在，已经翻过五百六十六座山、跨过三百四十二条河了。”

“不后悔吗？”

他笑了一会才回答：“不后悔，只要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路怎么都不后悔。”

我低着头沉思了一会，默默地点了点头，再抬头时，他已经走了，赶去奔赴下一个山川河流。

街上的人影开始凌乱了，拉长交杂在一起，天地翻转，让人头晕目眩，我闭上眼……

再睁开眼，回到棱镜前，我还有机会再重选。

又是一阵眩晕，这一次，我躺在白床单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我听到医生焦急的说话声和护士匆忙的脚步声，可这些都与我无关，我的大脑在不听控制地飞速运转，像是放映机一样放映着那些画面……

汹涌的白浪狠狠地拍打着岸边，所有人都慌不择路地向后跑去，我却逆着人群，脱着上衣，像是要对抗巨浪的勇士一般冲锋。

我从小就很叛逆，但我的叛逆不太一样，我喜欢做跟别人不一样的事情，做一些自认为高尚的事，不去参与世间的庸俗，所以总是一个人待着，孤独的时候，我喜欢幻想自己是个大英雄，舍己为国为民的那种，那时候总认为，自己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长大了一定要当个英雄，好让人们记住我，否则这一生太孤独太遗憾了。

在那残烛般的意识重现中，我似乎明白自己的举动了，那巨浪中，有一只手臂，在巨浪也即将将我吞没的时候，我努力地伸着手，够向那条手臂，拽向那条手臂，然后奋力地扔向岸边。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嘈杂的人群中，有人喊道：“救出来了救出来了，快打120……”

抢救室的声音越来越小，那段意识也开始出现了断片，我忽然明白了，那些小时候渴望得到的一切，如今得到了，却好像又失去了什么。

我又回到了棱镜前，棱镜里不同的镜面中涌着不同的世界，我也有着不同的身份和人生，我憧憬过的东西，在每个世界中，我都会得到一些，但也会失去一些小时候拥有却不懂得珍惜的东西。

我抬起头，挡在我面前和身后的，是成千上万个棱镜堆叠起来的巨型棱镜墙，每一面镜子都那么深不可测，我在它们面前，渺小得像是一只蝼蚁。

我仔细地搜寻着一面镜子，那是我最向往的镜子，于是我挨个镜子寻找，堆叠得高的镜子我就爬上去寻找，这期间我脚下打滑了不知几回，不知摔下来了多少次，最后伤痕累累，我才爬上最高的一层，找到了它……

在这里，我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全貌，我身处一个豪华整洁的屋子里，穿着西装革履，慢腾腾地摇着红酒杯，眺望着远处的风景，我不知道这是几层楼，我只知道这里离云层很近，仿佛伸手就能够到，并且，这里很冷。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到这里来，除非有我的邀请，这里是整座城市最高的一层，从这里向下看，路上的行人，就像我杯子中的枸杞那么大。

我心中宽慰一些了，这终于是我期盼中的人生了。

可是这间屋子没有灯，任何一盏灯都没有，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我的背后是巨大的黑暗，窗外的光只能照进来一点点，我站在那束光里，那束光线像是要将我禁锢起来一般，将我牢牢地笼罩在那一小片区域。

也许是月光从天窗上降下的缘故，没有光的屋子里并不是漆黑的，而是呈现惨淡的灰白色，所有的陈设都被染成了如此，我转身走入灰白的空间，心里顿时冰冷冷、空落落的。

那一晚，我并没有真正的快乐起来，最令我想不通的是，我小时候的期盼和愿望似乎都得到了满足，可这些得到了之后仿佛又都并不是我真正要追求的。在这些可能会出现在未来的人生中，我似乎都产生了后悔。

那怎样才能算作是不后悔呢？

我回到多棱镜矩阵之中，一边沉思着，一边寻找着……

忽然我在一面被打破的镜子前面停下了脚步，因为那里面，并没有光怪陆离的世界翻涌着，而是因为破碎的缘故，反射出了我的脸。我想我找到了答案。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样，我毅然决然地从镜子破碎的地方穿过，几乎是在同时，那些翻涌着世界的镜子，同时破碎，只留下了我穿越的这面镜子。

回不了头了，我也不会回头，因为就像那乞丐说的：“只要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路怎么都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