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间人来人往,车流与灯光汇聚又散乱,拉成无数条彩色的霓虹光,孤独的人站在天台,晚风抚过他心中的伤痕,他将血淋淋的心扉敞开给世界,世界静默无言,时光拉着行人匆匆向前,没人愿意停下脚步抬头看,看云端上的那棵桃花树、桃花树上的那片海。
春风吹得有些冷了,天台上的人裹紧了外衣,他来不及看清每个人的脸庞,只觉得他们如一颗颗棋子,被紧紧握住,他们都是一样的,生活在棋盘中,棋子的使命不过就是不断往前,至于究竟要前进到何方,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棋盘上的命运交错纵横,相互制约,谁也跳不出去,只有在被淘汰出局时才能明白这一遭的意义,然而那意味着它再也无法回到既定的规则内,再重新走一遍。
当然,云下的人也不例外,他费尽浑身解数,一次又一次地邂逅自己,只为问清楚这一生的意义,这一幕幕,像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大梦,一次次梦醒后的失落不断冲刷着脆弱的内心,然而他在梦中找寻的意义,却终是了无音讯。
他不明白,若是一个人的存在与否和这个世界毫无半点关系,也没有人疼他、爱他,一个人的安静便是全世界的寂静,没有一点草木生灵会因为这阵几乎不存在的轻风的袭来而摇曳摆动,那这样的存在,是否本不该?
无数次,他梦到自己,梦到这个偌大的世界开满了他亲手栽种的桃花,梦到他的世界与其它时空发生了交汇,那交汇的过程是多么不可思议而惊艳,可是梦醒后的世界,满目疮痍,他从云上重重地摔下来,摔入人群中,还没爬起的他满脸都是周围人赶路所带起的尘土,他惊慌地使劲抹着,可是怎样都抹不下来,跑到水边一看,自己已经是人群中的一员了,水中的倒影映着,人人都是灰头土脸,都是自己,都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他惊吓得跳起来,便什么也不顾了,一个猛子纵身跃入水中,冰凉的海水钻入他的鼻孔中,呛得他就要窒息,他喘不过气来,可是沉溺于水中,他并不觉得痛苦,身体依旧在往下沉,他知道越沉越深,也许再也上不了岸,可是海底那彩色的珊瑚、斑斓的鱼儿、青绿的水藻和那令人身心沉寂的宁静,像是一股无形的力,让他放弃挣扎。
岸上的人似乎在叫他,可是海底也有一个相同的声音,他循声闻去,两个声音时而重合,时而分割,时而又好像是同一个声音,却不知道是来自上面还是下面,底下的水还有多深,最底层的水下又是什么,他一概不知,一种强烈的对神秘的好奇感和信念感让他萌生了强烈的探索欲,可是求生欲又在将他往上面拉,人群的脚步声犹然在岸边响起,那是一种强烈的安全感。
两种反方向的力互相较着劲,一颗平静祥和的内心躁动不安起来,心脏嘭嘭擂鼓似得跳动,他的身体和四肢胡乱地抽搐着,脸上的表情杂乱不堪地飞快变换着,终于,在“啪”的一声灵魂的暴响下,他裂开了,分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他,他们平淡地对视了一下,相顾无言,他们的表情平和,身体和四肢无力地漂浮在水中。
海水无休止地流淌着,鱼儿抗争不过大海的选择,一阵海浪淌过,一群向东游的鱼苗被波浪送回了西边,两个一模一样的他也在抉择中随波逐流,他们相顾的眼神中似有不舍,可是流淌的大海将他们越送越远,就算是彼此的眼泪,也淹没于海水中了,直到后来,他们的身影远的再也看不见彼此了,他才缓缓转过身去,游向更深的海底,而另一边的岸上,人群中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脚步声游入他耳中。
他知道自己做了一场大梦,梦依然在进行着,他知道醒来后的落差会再次将他摔入泥土,可是他依然想要享受这趟美丽的旅途,与那透明的蓝鲸、发着光的七彩鱼嬉戏,和那纯白的海豚、五彩斑斓的海马缠绵,窒息于海底。
海的那边是天空,天空中布满了云,每片云朵上都有棵桃树,桃树上开满了桃花,他从海洋中掉了出来,摔在桃花树枝子上,可是他的梦想太重,现实又太残酷,巨大的落差使他压折了树枝,他又想抱住树干,可似乎有一种隐形的压力死死地坠着他,他终于抱不住了树干,重重地摔在云上,可云不是实体,巨大的压力坠着他穿过云彩,再一次掉落于万丈深渊,摔在泥土中。
人群溅起的泥土糊在他脸上,这次他的脸更脏了,他听到周围的人都在哈哈地大笑,没人愿意停下脚步来扶他一把,可是他已经爬不起来了,无论他怎么变换姿势,用手臂,或是胳膊肘,这次他摔得太重了。
他抬不起头,看到的只有无数双鞋子在匆匆地赶路,溅起的泥土似乎就要糊上了他的双眼,忽然,有一双鞋子在他眼前停下了,他艰难地抬头望去,那双鞋子的主人正用一双沧桑的眼睛看着自己,而那双沧桑的眸子里,竟还闪烁着微微的一丝如海水粼粼的光。
四目对视,他们都想起海水中发生的一切,明明是大梦一场,却又是那样真实,于是,站着的他向尘土中的他伸去手,他将手递给他,那一瞬间,双手紧握,两人的力量汇聚于一处,一切嘲笑与谩骂声消失无痕了,世界变得像是大海一般的寂静……
全部都变得不一样了,海水从泥地中涨了起来,将周围一切都淹没了,急着赶路的人群浮在水中,那一双双鞋化成了鱼尾,竟在水中游起来,汽车变成了蓝鲸、海豚,高楼大厦成了万丈高的珊瑚,海水将一切都隔绝了起来,他的耳朵再听不到一丝声响,似乎在海里久了,外面的所有声音都被屏蔽了。
他找不到那个扶起自己的少年了,他似乎变成鱼游向大海中的一个角落去了,时光被海水裹挟着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他发现自己也逃不过大海的漂泊,双鬓早已半百,脸上的褶子已经有很多层了,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可这大海却似乎永无边际,他叹口气,说道,只能尽我所能了,于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身影便逐渐消失在茫茫的深海之中。
一个老人即将走完了他的一生,深不见底的海水也有被穿越的那么一瞬间,老人从大海中摔出来,静静地落在云中的桃花树树枝上,这次他不会再往下坠落了,他的身体此刻犹如一片鹅毛那样轻灵,因为这只是他的躯壳,然而他沉重而孤独的灵魂,却永远沉浸于大海之中。
大海中有海豚的鸣唱,蓝鲸的讴歌,鱼儿戏水的声响和水流穿越珊瑚的伴奏,有这一生的一切美妙的音符,他的灵魂孤独地飘荡,热烈地盛放。
海水褪去,城市又恢复了它原本的样貌,人群依然熙熙攘攘,来年春天,天台上开满了桃花,有人穷极一生只是在城市中穿行,在人群中来往;而有人穷极一生,却看过了大海,飘上了云彩,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梦,栽了一朵又一朵的桃花。
或许,寻找的途中,便是寻找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