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时,贾老师讲解了《送东阳马生序》。“县官日有禀稍之供”,是其中的一句。他将“禀稍”解释成“朝廷供给的粮食”,我就问“‘禀’和‘稍’怎么讲”。
“这不能拆开讲。”“怎么不能呢?”
“我的先生,你不要钻牛角尖!古文,莫说我,我们镇,就是我们县,除了谢老夫子,也没有第二个搞得很透彻的。”
听我的语文老师这么一说,我便想拜谢老夫子为师。他是本校的图书管理员,为了接近他,我去借书了。
图书室逼仄、地势低,右面的石坎,高于山墙上的窗户,大门面向过道,两块门板紧闭着。我贴上门缝窥视,发现坐在竹靠椅上阅读的谢老夫子,便敲了几下门。里面先是篾条的响声,接着木地板上响起了脚步声。他到了门边,从罅隙里观察后,将门半开,手搭在门闩上。站在狭窄的出入口,清癯的谢老夫子越发显得高。他面颊内凹,两眼深陷,鼻梁上压着一副松香色的眼镜。厚厚的镜片像瓶底。
“什么事?”
“借书。”我是班干部,要为同学们统一借书。
他放下了右手。我侧身而过。
图书室里,摆着两排木书架。一道布帘子,将书架与单人床隔开。床下有一把夜壶,干得发黄的柚子壳罩住了壶口。在右边的山墙上,房子唯一的窗户关得严严的,玻璃全都刷过白漆。一张办公桌搁在窗下。桌旁放了一把竹靠椅。白炽灯高悬于桌椅之上。室内光线暗淡,空气沉闷。
我跟在他后面,穿行于两排书架之间。
这个瘦骨嶙峋的人,身上的衣服瘪塌塌的,背部和臀部有许多褶子。他才五十多岁,却给人风烛残年之感。
到了办公桌前,我掏出班里的集体借书证。谢老夫子把它拿得近近的,不像看,像嗅,半天才说:“选吧。选好再登记。”
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线装书,纸都发黄了,我低头一看,满篇的“之乎者也”。
他没有接着阅读古籍,而是取下眼镜,用皱巴巴的手绢擦拭镜片。眼架在鼻梁两侧留下了杏仁状的痕迹。
我选好书,登完记,抱着一大摞往外走,后脚刚出门槛,门关上了。
谢老夫子1944年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便走上讲台,渐渐地崭露头角于一所全省知名的中学。1957年,他在反右运动中被定为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划成中右,贬到我校,从此放下教鞭,家庭随之破裂。
他除管理图书外,还负责开放阅览室。每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我都待在那里;阅读时遇上生字、不懂的词,便去问坐在门口的谢老夫子。
久而久之,他对我产生了好感:我可以随便借阅图书,还可以随时请教。
有一次,我拿一篇作文请他指正。他“嗅”了一会儿,说:“语言很糟!措辞是否贴切都不管,一味追求华丽,这样下去,将会误入歧途!”他拿起笔,对几处进行了修改。我的作文常被贾老师当成范文,我把这篇交给他,说是指正,其实是想听赞语,不料……我的脸发烧,低下了头。他似乎一点儿也没察觉,给我推荐鲁迅的作品,给我推荐契诃夫的作品,给我推荐莫泊桑的作品……接着谈怎样读书,谈怎样作文,谈怎样修改文章。
此后,为了帮我度过语言关,他就在图书室里教我诗词歌赋、古代散文。他讲解《廉颇蔺相如列传》时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他靠在椅子上,我捧着书,坐在他面前的矮凳上。我每读一句,他先拆开讲,再串讲,涉及到古代的礼节,便离开座位,边说边比划。原本蔫不唧的谢老夫子神采奕奕,鹭鸶一样的双腿把木地板捣得“咚咚”地响,死板的脸也生动起来,人仿佛年轻了十岁。
那时,国家刚恢复高考。我校教师紧缺,校长已“三顾茅庐”,可他不肯出山。而四川大学的毕业生在镇里当教师,总给人屈才之感,更何况做区区的图书管理员。我为他感到惋惜,便说:“谢老师,要是您去教书就好了!”
他立刻板起了脸,冷冷地说:“我讲到哪里了?——接着往下念吧!”
我降低了音量。他有气无力地将课文讲完了。
几年之后,谢老夫子便油尽灯枯。我成了他的关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