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着的那扇门

关着的那扇门

甘卫泽

大燕子发现自家的冰箱坏了，提议：“已经用了十多年了，是没有修的必要的。找个收废品的卖了吧，最多卖个三、五十元。对了，喊舅舅他们自己拖了直接卖到废品收购站的，肯定比这要多。”老公和女儿对这个提议投了赞成票。

哎，一提到舅舅，大燕真有点“哀其不幸”，但也只能“哀其不幸”，是不敢 “怒其不争”，因为自己毕竟是晚辈。

新县城搬迁那几年，舅舅就在新县城城郊结合部拐弯子开了个理发店，舅妈是个干练的人，手有一双，做得腌菜比一般人做得醇，味道厚重；嘴有一张，没说话先听到的是她的响哈哈。那时他们家里开个小麻将馆，还挺招客，人来人往的也热闹。两个表弟初中毕业了就和村里的小伙伴结伴出去打工，听说收入都不错，他们每到年底就会交给舅妈一笔钱，让舅妈给存着。大燕还记得有一年的夏天，他们几老表晚饭后散步会走到舅舅家那块，夕阳的余晖下，满脸红润的舅妈在门前的院坝里有一搭无一搭地拍着蒲扇赶蚊子，舅舅则一手剔牙一手给门前的小菜园浇水，大燕赶紧抓拍了这张“幸福人家”图。

在现代中国，城乡接合部是很容易被房地产开发商瞄上的。拐弯子背依凤凰山，秀龙溪绕弯而过，当然是好地方啊。于是被房地产开发商看上了，紧锣密鼓地开始征地拆迁。做什么事都不喜欢带头的舅舅，这一次却带了头，他是拐弯子村第一个搬到安置房里的。搬家之前，大燕问需不需要帮忙搬，舅舅说不需要，开发商安排人了，村主任说有锣鼓队亲自送他们去周转房的。后来听舅舅说， 等展翅飞翔一期完工，他们将会得到一个门面房和一层一百多平方的房屋，还可以用成本价再购得一套房。到时候，俩儿子各自拥有一套房，他和舅妈就在门面房里开个理发店，就住在门面房里。对于这个安排，舅舅是相当满意的，所以他第一个搬迁到周转房了。他很开心地说这辈子总算当了个第一。

在大燕们的盼望中，那商品房从土里长出来了，像拔节的竹子似的，一节节地往上窜，想着舅舅家就要住新房了，想到搬到新家那天，一定要去帮忙，还要随份子……

展翅飞翔一期喜封金顶了，外面的网子都拆了，露出了黄色墙面。舅舅在外打工的俩儿子回来了，他们很生气，怪舅舅不该自作主张就答应了那个条件，他应该要两套房，人老了拿不了主意……邻居们纷纷搬进了新家。随着一期居民的入住，很多人看好这里的商机，拆迁户的门面房俏起来了。

舅舅一家仍住在周转房，两个儿子从此再也没有出去打工，他们要在家里把问题解决了再走。舅舅家分成了两道阵线，舅舅独自一块，舅妈和俩儿子一块。舅舅整天被指责，办事不力，最后连舅舅的父亲，也就是他们已经过世爷爷也受了牵连。他们说：“看看，你们弟兄姊妹个个都长得好，就是你长得丑，是不是爷爷在外面和别人生了你，又抱回来的？”

大燕的80岁的母亲听了，差点气得吐血：“你这个舅舅，教子无方，不给老人争光，还因为他让老人被人嚼舌头根子。这一家人为钱真是改常了。”

开发商上门劝，最后镇里也出面劝，要搬，娃子们也要出门做事。舅妈说，二娃子病了，在外面打工胃发炎了。镇里说给一套给你们兑现一套房，一个门面，然后给你们上三个低保（舅舅买了一个保险，已经开始拿养老金了），还给你们一套廉租房。

亲戚们都觉得舅舅一家因为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觉得自己就旁观者清了，也上门劝，说这条件可以了，一个儿子住廉租房，一个儿子住兑现房，老两口住门面房，继续做点小生意，然后俩娃子就出去打工。

大燕是属于社会上无官无职的人，也不是个喜欢求人的人，但为了两个表弟，她找了初中要好的同学，同学老公是牙膏厂的厂长。大燕给舅妈说可以去做工。舅妈现在不是以前那个一说话就打响哈哈的舅妈了，她黑着脸，说：当工人不去，现在几多招聘的，不需要求人。

也有能耐比大燕大的亲戚，不仅给表弟找了管理层的工作，还考虑表弟没文凭，找了职高的熟人，准备为表弟弄个专科文凭什么的。可是舅妈说，娃子要在屋里养病，还是不去。

被亲戚们逼急了，大表弟说：我准备先考个驾照，再把房子问题解决好，我出去做事。被亲戚关心急了的舅妈则发出狠话：我家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管。

后来，那个周转房其他的住户都搬走了，接着断电断水。舅舅开始在秀龙溪里挑水吃，还买了个充电宝，到离得近的亲戚家充电。舅舅还开着理发铺，因为周转房乱糟糟的环境，舅舅自动降了价，街上一般的理发铺都是15元了，舅舅的只需8元，吸引了几个中老年顾客，可因为周转房位置有点偏，理发生意也没有因为价钱低而好起来。

逐渐地，俩表弟好像懒得和人交往了，来了人就躲起来，而舅妈开始捡废品了。每次大燕他们去，就看见舅妈在楼梯角落里踩纸盒子。有一次，大燕在桥上看见舅妈拖着板车去桥那边卖废品，脸上很脏，头上戴顶草帽，用当地话，就是一副遭样儿。大燕觉得这样见面是很尴尬的，但舅妈竟然露齿一笑，说：咦，是大燕啊。大燕也不知说什么，就跟在车后帮着推了会儿车。

亲戚们终于觉得了别人家的事，特别是别人不想你管他家的事时，是不好再管下去的。只有住得近的大燕和姐姐与他们来往多一点，过年过节送点东西或钱去，但从此也不提他们家里的事。

所以，大燕家的电冰箱坏了，第一个就想到舅舅，自己没有别的本事帮他们，也只是尽自己点心。

于是，一天大燕在家的时候，就给舅舅打了电话，大舅说一会儿就来。因疫情缘故还没有到学校去的女儿对大燕说，她在屋里躲会儿。大燕小时候也不喜欢喊人，家里来与自己无关的客人也会躲起来。所以大燕想也没有想就同意女儿进书房了。

不一会儿，舅舅拖着一个用那种几根钢筋焊的两个轮子的手拉车来了。大燕在窗户里看了，心里一凉，60多岁的舅舅怎么可能把一个百来斤重，且体积庞大的冰箱从二楼弄下去。她先想的是舅舅一定会喊个人，或者是俩表弟会来。大燕心灰意冷时，舅舅敲门，大燕问，怎么就一个人来了，舅舅说，你舅妈在后头来了。

大燕不好说什么，给舅舅倒了水，等舅妈来。

舅妈进了门，说歇会儿了搬。然后问大燕娃子到学校去没，大燕说娃子出门和同学去玩了。舅妈又问强子（大燕的户主，呵呵）到哪儿去了，大燕说到工地去了。问了一番，舅妈突然想起大燕种了很多多肉，然后站起来就要去看。大燕就把舅妈引着去了小卧室，她把窗台按了个不锈钢窗户，拓宽了空间，也种了些多肉。舅妈感叹花真多。然后问：“咦，大燕你们晾衣服在什么地方？”

晾衣服在什么地方呢？当然是在书房里，可书房里藏了个娃娃啊？大燕感觉到后颈窝里出了汗。

“哎哟，没有看见你们晾衣服的地方嘛，那洗衣服了怎么办？”舅妈站在关着的门前说。

这舅妈又不是第一次到家里来，大燕觉得这问话有点咄咄逼人了，应该是舅妈看见了关着的那扇门，有点故意了。

大燕有点着急，她想起自己刚到婆家时，婆婆猜疑自己用洗脸盆洗脚，有一次在自己洗澡时突然就闯了进去，当时大燕吓得人整个都麻了……书房的门也不能反锁，舅妈一扭把手就可以进去的，突然进去了，屋里的娃子肯定会吓坏……

大燕不理舅妈，心里是很不舒服了，暗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于是朝客厅走去，说：“我去关大门，夏天蚊子多。”

坐在客厅的舅舅慌忙站起来，说：“不关，我们这就开始搬。”然后喊还站在书房门前的舅妈快点搬，说外面的天道像是要下雨了。

大燕松了一口气。

她帮着他们一步步地把冰箱挪出去，放倒，帮着抬下去，上了手拉车。舅舅躬背拖车，舅妈在后面掌着。大燕看着他们转弯了，才回了屋。

敲开书房的门，讲了刚才的历险记，然后说：“还真是不应该躲，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大大方方和别人打个招呼，然后再进屋都可以。今天，你舅外婆还以为我把你爸爸藏在屋里，不帮他们忙呢？”

女儿可能也设想了那个画面，点头答应。

晚上，大燕看电视剧时，看到有人敲门，一个女的把情夫藏起来了，心里咯噔一下。舅妈不会是觉得我屋里也藏了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