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卫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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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卫泽
早上七点多，邢小萍就起床了。虽然今天是正月初一，她也不能“挖窖”了。“挖窖”是邢小萍鄂西老家，有着勤劳传统的老人们给正月初一赖在床上的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正月初一不叫睡懒觉，是在挖金银窖，来年好装金银呢，越睡越有。还有说法是：大年初一天不能劳动，否则会辛劳一年。邢小萍在网上查过，有很多地方正月初一是不能睡懒觉的，如果睡了的话，一年都会睡懒觉的。虽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但说明一元伊始，很重要。
起床了的邢小萍不能在睡不睡懒觉这个问题上腹诽了。她冲进卫生间那个了下，然后洗了把脸，又冲到客厅，打开冰箱门，拉出冷冻抽屉，拿出昨天专门挑选的某著名的品牌汤圆。又旋风般地进了厨房，接水、点火，水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她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将一个汤圆宝宝们顶出安乐窝，左手拿起放进锅里。在煮的数量上邢小萍做了短暂的犹豫。记得小时候正月初一都是父亲和母亲一大早起来做汤圆，等邢小萍他们几姊妹起来时，几个茶盘子里汤圆们已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迎接他们了。在征询了大家伙儿的意见后，父亲会先在煤炉子上放上油锅，然后一部分汤圆就喜气洋洋地顺着锅沿滑进油锅，汤圆们先还伏在锅底逗炉子的火苗玩，当炉子的风门打开，火苗上窜的时候，汤圆们踩着金黄色的泡泡，慢悠悠地升到锅面，来了一个华丽的转身。它们从锅里出来的时候，已换上了金黄色的外套。
对了，炸汤圆一定是冷油下锅……有人看到这里，一定会哇哦一声，邢小萍你是不是出身豪门啊？在困难年月家里还炸汤圆吃。可千万别这么说，邢小萍家兄妹四个，父母都是靠力气挣饭吃的。这样奢侈豪华的场面一年仅限大年初一九点钟以前的那一刹那间。
现在当然不用从经济角度考虑是水煮还是油炸了，油炸的好吃，可有人说油炸食品吃了不健康。但油炸的好吃啊。不过，今天好吃也不行，油炸的东西要现炸现吃的，坐十几站公交车，塌气了就不好吃了。今天送汤圆完全是为了应个节气。
完了，完了，邢小萍按了按脑门，现在应该是想放几个汤圆进锅的问题，思想怎么就信马由缰了呢？对了，汤圆比较“伤”（方言：好像是胃弱的人消化不了的意思）人，体质一直不太好的邢小萍从小到大都是吃四个的，因为妈说，最少要吃四个，四喜发财么，为了吉祥如意，邢小萍会咬着牙完成任务。哥哥姐姐们则吃6个、8个、12个，妈说双数都是好运气。
在如水蒸气般袅袅不绝的思索中，在考量了保温杯的容积后，邢小萍将十六个汤圆放进了小煮锅。汤圆从锅底浮起来了，邢小萍点了一点凉水，汤圆们集体沉默一会儿，如《天鹅湖》中小天鹅们惊艳的转身。汤圆们在在锅底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借着火势，撒着欢儿翻滚起来，浮上水面时个个变得珠圆玉润了。邢小萍向锅里点了三次凉水，也给汤圆们点了三次赞。
邢小萍关了天然气。她没有急着将汤圆装进旁边的保温杯，而是用勺子舀了两个汤圆起来，放在一个小碗里，然后用筷子夹成四瓣，这也是爸教的，说这样汤圆芯子不会流出来，汤圆就不会变黑。爸不在了，爸说的话不好使了，这汤圆刚用筷子夹，馅就破馕而出，应该是机器做的汤圆皮薄。可邢小萍还是将汤圆夹成四瓣，她觉得这很有仪式感，特显斯文。看黑亮亮的芝麻馅溢出来，仿佛中华牌的墨汁，水墨画吔，她又多了一份欢喜。
吃完两个汤圆，锅里的蒸汽没有刚才盛了。邢小萍拿过保温杯，用勺子舀起来，一个一个装进去。12个正好在杯子的五分之四处，再放一点水，正好，到医院应该不会坨，刚才没急着装也是这个原因，稍微放凉一点，汤圆就会硬一点，就不会坨，但如果再多放一会儿，到医院凉了就不好吃了。啧啧，邢小萍都被自己的细心感动了。
锅里还有两个汤圆，邢小萍没有再吃了，她有点着急了，都八点了，姐姐一定饿了。等一下家里两个“挖窖”的人谁先起来谁先吃，反正也是个双数。
她抱起保温杯，慌里慌张地换了鞋，拉开门把手的瞬间，她又折回去，在茶几上一个袋子里抓了一把糖放进荷包里。
邢小萍抱着保温杯，下了楼，小区真安静，昨天守了岁，大家都在“挖窖”呢。她朝小区大门处走，小区的门房灯火通明，她走近透过玻璃看了下，那个保安不是平时常和她打招呼的保安，好像有两个人呢。她稍稍犹豫了下，举起手，敲了保安室的门。
门打开，室内穿红衣的女人一脸惊诧，问小萍有什么事。小萍对她说：“新年好”，然后不请自入地进了保安室，从荷包里掏出一把糖，她在手心里感受了下，三颗。她将三颗糖放到桌子上，然后又摸出三颗糖。女人和正在烤火的男人慌忙挡住，连声说“不要，不要”。小萍说：这是我专门选的，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童年的味道。
保安俩口儿笑嘻嘻地接受了。小萍出了门他们还透过玻璃向她挥手致谢，小萍回头看着灯火通明的保安室，保安室里穿着红衣喜气洋洋的保安媳妇，她突然觉得好暖好暖。
出了小区大门的小萍一点也不敢耽搁地朝公交站奔去。路上也没有行人。走着走着，邢小萍停下了脚步。垃圾分类站那儿，一个穿着红色碎花衣服的女人正站在垃圾桶边。走近了才看清是小区垃圾分类员，今天穿了新的衣服没认出来呢。邢小萍心里一热，在荷包里摸索了下，掏出两颗糖。
“新年好！来，吃两颗糖。”邢小萍朗声上前。
“新年好！不要，不要。”那人本能地后退。
“不是呢，是个祝福意思，这个好吃，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小萍感觉到劝说的理由很牵强，可她是真诚的。
“好，好，你给我放这儿。”这几句话让分类员放松了，她掀开她外面护衣服的围腰，露出了棉袄的荷包。邢小萍很庄重地将两颗糖放进那人的荷包。
按鄂西风俗，大年初一是不往外倒垃圾的。但因为一天不能往外倒垃圾，腊月三十晚上十二点前，人们会将家里所有的垃圾送到垃圾分类站的。可以想像，昨天晚上这里的垃圾一定是堆积如山的，而现在除一排垃圾桶外你看不到一点杂物。
邢小萍懊悔自己在家里抓糖抓少了。邢小萍抓糖的初心，是送给小区那个熟悉的保安的，她每次从门房前过，只要是那个保安上班，他都会和她打招呼。她也想给他送点什么表示下，但到处都是摄像头，怕给保安带来不好的影响。刚好过年，送一把糖应该不会出问题，再说几颗糖只是一个表达的台阶。
现在的情况是超出了邢小萍的打算。那个保安没上班，糖送给了上班的保安。想着那个保安和他老婆拿到糖的喜悦，她受了鼓舞，又把糖送给了垃圾分类员。
邢小萍告别垃圾分类员，匆匆奔向公交车站。往日最少有十来个人的公交站空荡荡的，大家都在“挖窖”呢。正月清凉的风让困倦的眼睛格外舒服，小萍微笑着想。
公交车到站了，车门打开，邢小萍上了车。她看到端坐在驾驶室的大约有五十岁的师傅，大声给师傅说了声新年好，然后掏出手机，就在掏手机扭头的一刹那，她发现乘客位上都是空的。她犹豫了下，将保温杯从右手挪到了左手，用右手掏了棉袄右边的荷包。
“新年好，请吃糖，就是我们童年最喜欢吃的。不好意思，带少了。寻找童年的味道呗”。邢小萍吧吧地说着，将手伸进了师傅的保护领地。
公交车司机就是一个阅人无数的职业，什么阵仗都见过的，他爽快地接过糖，连连道谢谢。
邢小萍用手机靠了收费器，在后面第一个座位坐下。她先将保温杯放在座位前面的台台上，想着车子几颠簸的话，可能会让汤圆挤一起，她又将保温杯抱起。
在经过的很多站，站台上都是空无一人的，但师傅每一站都停，并且还将前后门都打开，邢小萍不懂这个是为啥，想想可能是行业规则吧，也可能师傅是个仪式感很强的人，他是在向每天都会让他小憩一会儿的站台致敬？常说隔行如隔山，不需要都搞懂的。
十几站路，除中间上了三个人坐了一、二站之外，邢小萍享受了“专车”的待遇，这样的情况应该也是一年只能遇到一次的，她感觉到很惬意。摸摸口袋，还有一颗糖，她决定犒劳下自己，她撕开外面的蜡光纸，轻轻地揭下糖外面的那层透明的糯米纸，放到舌尖上，让其融化，最后将软软的糖果放进嘴巴里。最正宗童年的吃法哈。
下了车，她抱着保温杯，在医院门口扫了行程码、健康码，上了电梯，电梯间也无人，又享受了“专车”的待遇。
到了十九楼，姐已经在锁着的门口等着，姐说：“我看着你下的公交。其实不要这么早。怕是你还没吃吧。”
小萍说：“哦，你窗户正对着公交站。不早了，我还觉得晚了呢。我吃过了。你快进去吃，我走了。中午给你送饭。”
姐说：“中午不送，昨天带来的还没有吃呢。”
小萍：“好吧，那晚上送。”
哦，忘记说了，不是邢小萍的姐姐住院，是邢小萍的姐夫做了个手术，姐在医院照顾。
走出医院，她想了想，给姐发了个微信：汤圆怎么样？她想问汤圆坨在一起没有。
姐秒回微信：很好，亲人味很浓。然后是三个赞。
正月初二的晚上，老公在厨房洗碗，邢小萍和女儿在客厅调电视。前段时间邢小萍听说正在热播《人世间》这部剧。因为凡人烦事，所以一直没有机会看，她想让女儿想办法调出来看下。女儿调了一会儿，没找着，说先歇会儿，顺手拿起桌上的糖，扯开纸，将糖一头放在牙齿上，一头用大拇指和食指挰着，使劲地拉着……
“喂，喂，娃子，告诉你，我昨天将这网红糖送出去了十颗，还自己吃了一颗。”邢小萍看娃子吃糖，想起昨天的事。
娃子将糖一下子塞进嘴巴里，推了推眼镜，狐疑地看着妈妈。
“我给门房给了六颗，垃圾分类员给了二颗，公交司机给了二颗，自己吃了一颗，我后来后悔带少了点。因为医院门口还有保安。”邢小萍继续说。
“请问女士，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这个我们601TV想采访一下。”女儿左手团成话筒状，伸到邢小萍面前。
“我当时没有想法，可后来还真想了，我发现我给的这几个人吧，都是和我差不多岁数的人，我当时潜意识地认为他们一定会喜欢这种糖，给他们糖，他们一定会很欢喜。更重要的是，他们和我一样是辛苦的人。我自己吧，做了半辈子寂寂无名的人，平时也就那么过了，可是在春节这些特殊的节点吧，就特别想得到一点什么，哪怕是生活缝隙里分泌出来的一点点糖，我就会觉得好甜好甜。”
就在邢小萍感觉自己要被自己感动的时候，601TV台长、编导、记者适时地将话筒收回：哇哦，女士，你的真实影响不了你的真挚。你真行，给你点个赞。
受了表扬的邢小萍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变换了坐姿，靠在沙发上的她坐直了，双眼熠熠生辉，她说：“嗨，昨天大年初一啊，按照我们鄂西的说法，大家吃了我送的糖，一年的生活都会是甜蜜蜜的啊。记者，能把这段加上去么？”
女儿走向她，俯身给了她一个抱抱……
